🦉侦探特罗德的故事--香港迷案

故事纯属虚构,仅供生活增加趣味

序言

上篇|满城风雨

承认这件往事并非我愿意首先记录的案卷,原因无他:其中掺入了太多非医学的成分——政治的体温、舆论的脉搏、以及金钱像热病一样的起伏。然而,既然我见证了它的前因后果,又亲历了每一处证据的显影,便不能让它在海风中散尽。我,爱丽丝·凯伦,时任总医院外科与验尸,谨以冷静之笔,为特罗德·赛迪先生——那位异乡的独立侦探——记下“家具藏尸”案的源头。此案的第一滴雨,不在香港,而在北方。

辛丑年夏,八国联军由海而入,炮声于城门与王府之间往复。烧杀劫掠之后,城阙灰白,门第无光。满清宗室之中,有人仓皇南下,也有人装作循常,带着陈设与典籍,试图把祖辈的体面密封在木箱里,从津门到沪上,再转香港。历史喜欢把大事伪装成搬家的琐碎,这并不奇怪。

载逵——爱新觉罗氏一支的旁系——便是这样的旅客。他来港时风雨正急,维多利亚港上的煤烟与盐雾把天与海搅成一锅阴沉的汤。他带来的随从不多,行李却不算轻:成对的清式博古大柜,旧樟木,纹理如凝冻的水波,榫卯咬合,四角包铜。按他自己的说法,这只是祖上书房的陈设,用以“压住气数”。若只看表面,人们会说这位宗室是个懂陈设的人;若再看几日,便会说他更懂声色。因为他极快地熟稔了上环小巷与花街柳巷的门牌,常在红纱帘后,听一曲慢板,饮两盏浊酒,笑得像什么灾祸也不曾发生。

彼时的香港,正是雨季。白日里,海轮的汽笛拉出一条又一条低沉的线,夜里,煤气灯把路面的水洼点成碎银。街上,黄包车铃叮地催促,水手的咒骂夹着潮腥;巷口,樟脑的气味与鱼胶的酸甜和在一起,是工棚与仓库共同的气息。城市像一道未敷盖的刀口,隐隐渗着过去的血与将至的脓。我们这些行医的人知道:创面若不处理,迟早要发作;而权贵与商人常常以为,只要包上更厚一层绷带,就可以不去理会疼。

我与赛迪先生的相识并不浪漫。他是差馆的临时顾问,来医院只是要一份他口中“免于草率的报告”。倘若诸君见过他第一次步入解剖室的情状,便会承认他是那种少见的旁观者:并不后退,也不抢在前面,只是把帽子放在窗台上,低头看一只表,像在听雨。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测量人心的方式——先看时间,再看面色。

至于罗秀国警长,他总是带来一阵风。他的军靴能把走廊上的水珠踩成一条路;他的话则像风扇一样不断摆动:既要案子不闹大,又要程序不失仪,更要上头不生疑。每逢这时,赛迪先生便把目光移向我,示意我把“事实”说在“面子”之前。这种沉默的默契,是在多起小案中逐渐生成的: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一次仓促的验伤,一份勉强的口供——在这些小事里,我们学会了彼此的节奏。

风雨真正把我们按在同一张桌子前,是在某个凌晨之前。那一夜,雨线密得像薄布,码头的铃声却仍旧不肯停,像一个生病的孩子在黑暗中咳嗽。有人把大件家具从船上卸下,沿着坡道推往城中;有人在巷口等活计,手里握着一截麻绳。一个消息从搬运工的背影间穿过:宗室的柜子到了,柜子要入库,库房在上环太平山街后段,名曰“建年号”。这名字实在平常——平常到像一面空白的墙,适合贴任何告示。

此处必须交代,香港的家具行并不止售卖桌椅;它们也代人寄存、改装、加固。毕竟,海上风浪大,箱柜里装什么,外人难知。梁下常挂着粗麻绳与铜扣,角落里有熬蜡的铁锅,鱼胶与松节油的气味在雨里并不可疑。真正值得疑的,往往是那些看上去太合情理的安排。

载逵的柜,便是这样在雨中到达、在雨中入库的。次日清晨,当我披着湿气走进医院时,罗警长已在门外等我。他的帽檐上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水滴,语气却干得厉害:“凯伦医生,劳驾走一趟。有人报称仓库异味。麦士德先生(那位总喜欢把死亡判为‘天灾’的验尸官)给了一个轻巧的判断。我想听一个不轻巧的。”

赛迪先生随后抵达,仍旧把帽子放在窗台上,顺手把雨伞靠在暖气片上。他看了我一眼——那种不动声色的请托——我便收拾了手套与记录簿。我们三人一道出门,穿过尚未完全醒来的街区。雨势不肯松手,瓦檐滴水在脚边排成一行小小的感叹号。沿路有报童叫卖昨夜的电报,标题像兵器,锋利而无力:“北地再乱”“使馆区告急”。我忽而想到一个荒唐的类比:报纸试图以粗体止血,而城市只以更粗的檐影滴血。

到达“建年号”时,仓门半启,油漆被潮气咬得起了泡。老板李建年迎出来,神色里有商人特有的两层:表层恭谨,底层算计。他说不出“异味”两个字,只说“可能是旧木头吸了潮”。罗警长“嗯”了一声,赛迪先生抬起眼皮看屋内的光线,问:“昨夜留守几人?”老板回答得像早排练过,名字、时辰、换班,四平八稳。我看着他袖口的一丝鱼胶痕迹,心里记下一笔。这不是判断,只是好习惯——真正的判断须得等门后那一团阴影散开。

仓内没有灯,只靠外头漏进的光。雨声落在屋顶,像在纸上密密写字。我们围向那对大柜,其中一只仍包着麻布,另一只已露出角来,铜包在阴影里泛着一圈冷光。空气里确有一种不对的甜:不是新木的香,而是某种被盖住的气息,像药房里撕开过的纱布。我与赛迪先生对视了一瞬,彼此都没有立刻说话。罗警长咳了一声,像是要把话头咳出来,却硬生生把它咽了回去。

若此书到此戛然而止,读者也许会责怪我卖弄悬念。实在并非我的本意。只是任何一个曾经站在冷库或解剖台前的人都知道:有些答案,必须在正确的时刻用正确的刀口去取。仓库的雨声仍在写字,我们将要拆开的,不止是麻布,也不止是木板,而是一个城市为自己缝合出的面子与里子。

下篇|雨未止,柜先开

仓门一阖,雨声立刻被关在门外一半,剩下一半从屋顶与门缝里渗进来,像薄纸上不肯收尾的墨迹。李建年端来一盏煤油灯。赛迪伸手挡住:“先别点。闻味用暗光,见色用斜光。”这句古怪的讲究,他说得云淡风轻。罗秀国警长皱了一下眉,终究没反对。我们四人站在那对大柜前,像四个意图不同的旁观者正围观一件沉默的证物。

麻布缠得很仔细,结打在背面,打结人的手法利索,像习惯于给货物上最后一道保险。我用指尖摸到布缝里的一道硬线,顺着往下,停在门沿。那里有一圈指甲盖大小的蜡泪,颜色较木头更黄,摸上去略带黏性。赛迪示意我别说,自己掏出一把又薄又窄的小刀,轻轻挑起一角,再嗅——他并不嗅木,而是嗅刀尖沾上的那点东西。

“蜂蜡掺了松节油。”他像在说天气,“匆忙抹上,角多中少。封的是气,不是面子。”

罗警长“嗯”了一声,算作许可。我解下手绷,裹在手上当临时手套。李建年找来铁撬,我们不让他动,只让他拿。灯仍未点,门边那一缕斜光从屋檐下落进来,像一把尺子。就在那把尺子上,赛迪看见了第二样东西:柜脚外缘细细一圈海盐霜。雨夜里货场常有盐雾,并不稀罕,但它堆在那样整齐的高度,就像有人特地给门沿画了一道薄白的线。我看了他一眼,他只把帽檐抬起半寸,算是回礼。

门开得并不脆生。新旧两层胶与蜡在暗处发出几声含混的叹息。第一缕气体蹿出来时,罗警长侧过脸,李建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我没有退——不是勇敢,只是职业。那是一种被掩盖过的甜,过分整齐的甜,像药房里开封不久的瓶子:氯仿的味道用丁香油压过一层,仍难遮住。它和鱼胶的酸甜混在一起,把潮气生生往外顶。

柜中先是黑。赛迪抖掉伞上残水,把伞柄卡在地面与柜门之间,像搭起一道小小的楔子,防止门因潮而自行回弹。我们的眼睛适应了光,才看见里头的排列:并非空柜,而是有内衬。靠内壁装了一圈新刨的白木条,木毛还带着细腻的光;下有薄薄一层板,板与板之间并不完全咬合,像临时塞入。至于正中的那一团体积——此处我只能用专业词汇——确是“人形”,麻布裹得很合度,膝屈而肩缩,像某个被教过“如何节省空间”的物件。

“灯,点吧。”赛迪说。李建年立刻把火点上,灯光一亮,所有退无可退的东西都上了台面:麻布边缘有一圈牙科常见的纱布纹,我们常用它固定颌部;布角压着一只小小的荷包,红绸绣金线,露出一个“福”字的一半。罗警长伸手欲取,被我按住了手腕——非是僭越,只是习惯。他愣了一下,随即把手揣回大衣。

“报告。”赛迪没抬头。他的“报告”二字总是用得很别致,不像警队里那种为走程序的讲法,更像对证据的一种邀请。于是我做了我该做的:目测、触诊、记录。手背透过绷布的压力告诉我,这团麻布之下的皮温已过了医学生课本里“温暖的遗憾”的窗口;布面某处的硬度呈带状——那可能不是自然姿势造成的印痕。气味方面,我不在此处多写,因为真正的答案应在解剖台上给出,而非在仓库里下注。

“时间?”罗警长问,像要抢在我们所有推断之前把案卷翻到第一页。他需要一个可以报给上头的时刻。此刻的仓里无钟,门外的雨在敲响每一片瓦。赛迪摸出怀表,表盖在灯下闪了一下。他看了看指针,又看灯火在表面上形成的微小晕圈:“记下此刻为九点二十七。真正的死亡时段——”他顿了一下,“稍后说,不要在木头边上议论死者。”

年轻的罗连满在旁边记,握笔太紧,把纸写破一个小洞。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新人的认真,也有某种混杂的惶惑。我点了点头,让他把“灯点前、灯点后”的两种味道各记一行。这并非苛索笔墨,而是给后来者一个可供核对的参照。

我们没有在当场拆去全部缠布,那不是侦探小说里爱做的兴奋举动,而是医学与法律的约束。柜门重新以木楔撑开一指缝,让空气换得慢些;尸体由两名搬运与一名警员合力抬出,放进专门的帆布袋。李建年要上前帮忙,又被赛迪用“谢谢,您把门口那两道水印别踩乱”的理由挡了回去。他顺着赛迪指的方向一看,门槛外的泥水里果然有两组不同直径的车轮印,重叠于一道倾斜的砖缝上。那砖缝略呈“八”字。细节会说话,只要你肯俯下身。

临出门前,我把那只半露的红绸荷包收入取证袋。罗警长看着我,像要衡量这举动的分寸,最终什么也没说。赛迪低声加了一句:“把取证袋再套一层,丁香油的挥发会影响后续判断。”我点头——他那一瞬的轻声,常常比雷霆有用。

我们出得仓来,雨仍未停。煤气灯在水雾里生出一圈圈柔软的晕。巷口有报童换了新一叠号外,仍旧是北地的坏消息。我抱着取证袋,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大体面的念头:若无那一圈蜡泪与那一缕甜,香港本可以再多活一日清净。可城市与人同理,有时只有在发作之后,才肯看自己的伤口。

至于载逵,他在此刻在哪——这一点后来我们得知得非常清楚:红纱帘后,茶盏边,笑声之间。他的笑里有一种轻松,像一个相信金钱可以为他修一道堤的人从来不担心涨潮。我们把柜里的人交给了更冷的台面与更亮的灯光,准备把每一处“合情合理”的安排,拆回为每一粒具体的屑末。

序言到此,诸位已知此案的开端:一只抵港的旧柜,一团被封存的人形,以及几样看似微不足道的物事——蜡、盐、纱、荷包。后文第一回,将从那张台面与那盏白光写起;第二回,才轮到诸位关心的“谁”。在此之前,容我们仍旧遵循一点古老的规矩:别在木头边上讨论人命,别在雨里下结论。

第一章

上篇|白灯之下

我素来不爱在潮湿的日子里动刀。潮气像一层看不见的纱,裹住光,也裹住人的手感;即使白光足够刺目,仍免不了在不经意间把某些细小的色差吞没。可是那天清晨,雨意未消,解剖室的煤气灯安安静静地燃着,把台面擦得像瓷。窗外的水珠从屋檐垂落,一颗一颗敲在铁栏上,替我们计时。

罗秀国把手套丢在消毒盘边,眼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凯伦医生,我要一个能见得人的结论。越快越好。”他并非有意催促,权力的自然姿态而已。

赛迪把帽子放在窗台,用指节轻轻叩了叩白瓷台的边沿,像是与这张台面打招呼。他说话的调门仍旧不高:“先照程序来,罗警长。程序能把你要的‘快’,护在‘好’里面。”

尸体已由仓库转至台上。裹尸的麻布取下,丁香油与氯仿的气息在冷空气里铺开——丁香的甜先到,氯仿的冷随后,像一封先写客套再说正事的信。我点了点头,让罗连满把窗再开高一寸,让气味被风削薄。

外检从头面开始。死者发鬓整洁,鬓角有被绳索或束带短时压迫的细细痕线;眼睑下散在的出血点不多,未见狂乱挣扎所致的大片黏膜充血。鼻孔内壁可见棕淡色痕,棉签轻拭,呈微甜而后刺的气味,试纸遇氯仿反应弱阳性。牙列保存良好,右上第一磨牙可见汞齐补嵌,工整,像出自熟练手的手艺——这在香港并不稀奇,却告诉我们一个小事实:死者近期接触过牙科行当的医物。

“丁香油?”赛迪问。

“丁香油。”我把拭子放进试剂瓶,“牙科、外科常用的遮味与镇痛——恰好可以遮掉一点氯仿。遮得并不干净。”

继续向下。颈部皮下未见典型指压状淤痕;胸廓未见暴力性凹陷;腹部柔软,轻压无显著鼓胀。腰际两侧有带状压痕,宽约两指,边界整齐,不似衣褶——更像束缚带在搬运途中所致。双手外观干净,掌心薄茧不在虎口而在中指近节——那是执笔者常有的茧。指甲缝间嵌入细末,色黄而沉,滴蒸馏水软化后,指下可捻出胶状纤维,味酸甜;在显微镜下呈鱼胶常见的纤维影,且夹杂少量晶粒,偏光下折光性近海盐。我写下“鱼胶+少量盐霜”,在旁加了一小圈深色标注——这是在库房门沿那圈盐线之外,第二次出现同样的“语句”。

下肢部分,足弓高低适中,趾骨排列自然,未见缠足后遗的畸形。皮肤干净,脚面有极浅的擦痕,像是布料粗糙处摩挲而成。若单听上环流言,“青楼失踪的阿莲”或许会填补某些想象;但此处的骨与皮,冷冷地把想象推回门外。

“性征?”罗秀国终于问出了他憋在胸口的那句。

“写在报告里。”我语气平平,“此刻先把能够确认的事列清:麻醉或镇静迹象、束缚迹象、搬运痕迹、非缠足。”

台侧的不锈钢盥洗槽响了一声,赛迪用水沾湿了一个纱团,把死者唇角与鼻翼轻轻擦过,像在为一位病人做临终的清洁。他不看罗秀国,只对我说:“胃。”

我剖开腹腔时,煤气灯把切口的边缘照得像瓷碗的口。胃内内容不少,既非空虚,也非饱胀:可见茶叶碎末,叶片卷曲,似香片;混有碎屑状油脂与淀粉团,手指捻之即散,气味有烘焙后的甜,像香港街头常见的糕点。我以秤取样,记下重量,又在表格上标了两排格子:一排给化学反应,一排给时间推算。依据我在医院里做过的对照,香片茶在常温下胃排空半程约两小时至两小时半,糕点因油脂延长滞留时间——若无剧烈应激,死者最后一次进食当在死亡前三至四小时之间。将库房记录的开柜时间向前回推,死亡时段初估介于前夜十一点至午夜之间;待实验校正后,可再细化半小时之内。

“你怎么总喜欢用‘介于’?”罗秀国忍不住插嘴。

“因为诚实。”赛迪替我回答,“人死比表慢一点,比传言快一点。”

我继续。肺表面散在点片样出血,支气管内少量泡沫,非溺水型;心肌切面色泽尚称,未见明显心肌梗死线;舌缘有不成形的浅浅牙印,提示短时的意识昏蒙与舌部松弛。综合之,窒息成分与麻醉成分并存——若说单纯密闭导致缺氧,我不反对;若说在密闭之前,死者未曾被人为地“安静”过,我不赞同。

“案子越往前,越像有人给城市戴上了两层口罩。”赛迪低声道,“内层是氯仿,外层是蜂蜡。”

我把取出的红绸荷包放在洁净的搪瓷盘里。那只荷包在仓库时露出“福”字的一半,此刻在灯下被温热的水轻轻浸润,金线更显明了。荷包口的暗缝里,有一枚极细的别针,针尾压了一个小小的图样,肉眼之下只见圆;用放大镜看,是一圈小字围着十字样徽记。我没立刻说出它的名字,只在记录上写:圆形徽章别针,图案待辨认;与城中赈济会常用样式近似。

罗连满按得太用力,笔头划破纸。我把那枚别针交给他,让他去照相——他瞪大了眼,像接过一枚烫手的章。我知道这种感觉:年轻人初次意识到,小东西能把大故事咬住。

麦士德——那位“总喜欢把死亡判为天灾”的验尸官——在此时推门而入。他把雨伞抖个痛快,目光在台上一扫,便道:“闷坏的,仓里潮。写上去就好。”他的“就好”总咬在舌尖上,好像真理与省事只隔一层薄薄的皮。

罗秀国看向我,又看向赛迪。赛迪把怀表开合了一次,像给了自己一个静默的鼓掌:“麦士德先生,仓里潮,这话不假。只是潮不会把丁香油塞进人的鼻腔,也不会替人补一颗磨牙。”他顿了顿,脸上仍是那种温和的客气,“我们愿意在报告里写上‘可能’两字,也愿意写上‘何以为证’四字。罗警长要的既是快,也是稳。”

麦士德哼了一声,算是让步。他向后退了半步,像把责任和雨水一道丢在门槛外。

外检与内检的笔记补完,样本封存,时间记录齐备。我们把尸体暂送冷柜。刚要收拾,罗秀国的外勤匆匆进来,在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的表情像电光划过:短、亮、藏不住。他转头对我与赛迪说:“宗室那边——载逵——派人来认另一只柜,催运出港。运单号码……有点怪。”

“怪从来不单独出现。”赛迪说,“它总带着朋友一起来。”

我把最后一张记录纸叠好,压在病历夹里。窗外雨脚仍旧细密,像有人在天边不厌其烦地磨针。白灯底下,我们已经看见了几根线:药味、胶迹、盐霜、别针、胃里的一点茶香。线还细,但足够穿得过木头的孔。下一步,便要把它们穿到柜子那一边去——去运单、去码头、去那位在红纱帘后等着“快”的人身上。

中篇|泥水里的字

白灯退回玻璃罩里,我们把纸与瓶封好,走回雨气里。雨脚仍细,像一支耐心的笔。赛迪把伞递给我,自己赤手按住帽檐,罗秀国大步在前,像要以步伐替上头催促。我们先重返“建年号”,去看那两道被赛迪点名“别踩乱”的水印与轮印。

门槛外的泥水已被邻里踩花一半,但砖缝处仍留着两道清楚的弧:一粗一细,粗的隶属家具行常用的两轮车,胎面宽,纹路深;细的更像皮匠或小贩用的窄轮,轮距略小,压在斜砖上形成一点轻微的偏斜。赛迪蹲下,指尖并不碰泥,只在空中比了个宽度:“两道印重叠时间不同。粗印先,细印后。看盐霜的回潮圈,细印压在较新的返白上——换车,发生在入库之后。”

“换车便换车,”罗秀国冷冷,“并不犯法。”

“犯法与否,律师论。合不合理,我们来论。”赛迪站起,用伞尖点了点门柱下端那一圈白线,“这道盐高度与柜门底沿齐,像有人给海雾画了条尺。用蜡封口的人,怕的不是雨进柜,是味出柜。”

“那锅鱼胶,你昨晚看到了。”我补了一句。屋内樟木味、鱼胶酸甜与氯仿丁香在记忆里交叠,像三句不同语法的句子硬拼成一段通顺话。

李建年把门全开,笑容铺得平平整整:“警长、赛先生、凯医生。小本经营,禁不起风声。那柜子……是客人托存,今晚就有人来提。”

“宗室的人?”罗秀国问。

李建年笑而不答,退半步,露出柜身。另一只“成对”的大柜仍在角落,麻布未解。赛迪没有去碰那只“未解”的,而是环视天花与墙脚——这是一间懂木的人才能看出门道的屋子:梁下挂着三只不同粗细的麻绳,墙角靠着两块白木薄板,边缘新刨,木毛尚柔。熬蜡的铁锅放在土炉上,炉膛里冷得彻底,却留一圈不规则的黄渍,像仓促间溢出的泪。

“借个账本。”赛迪随口道。

“账本在我怀里。”李建年把一本蓝布皮的薄册递来,袖口处那点鱼胶痕恰到好处地露了露。赛迪并不翻页,只把封皮放在鼻尖下一寸处轻嗅,再把册角在灯下稍一倾斜——旧墨在纸上氧化沉稳,近页尾却有两行新字,颜色浅,笔画边缘发亮。他用拇指背轻轻擦过,指腹留下一层极淡的灰,“吸墨纸压痕不匀。你昨晚还在写。”

“昨夜仓里忙,搬运登记难免迟。”李建年回答的文字像木条,一根一根整齐塞进缝里,没有多余气味。

罗连满从门外快步进来,手里捏着一张运单拓影。“港务处给的原件不许带出,我用铅粉拓了一份。”他把纸平摊在柜面,指着尾号处那一位:“原件数字底下压痕不同,像改过。”

赛迪从怀里取出一小瓶碘酒,蘸了极细一丝在尾号旁轻点,纸面立刻泛出两种深浅分明的茶色:外层是新笔迹的浅褐,底层有更古一点的深痕,呈被擦拭后的影影绰绰。“你看,”他把纸递给罗秀国,“新旧两种‘真心话’,写在一处。”

罗秀国眯眼:“谁写的?”

“写字的人常常不是主意的人。”赛迪把蓝册翻到前页,“但写字的手,透露他拿笔的习惯——中指近节有薄茧,李老板,和你一样。”

李建年笑容一滞,旋即复原:“小店出票,都是我来。至于改号……我只认港务处盖章。”

“盖章是真,改号也真。”我把话锋拉回证据,“改号的‘何时’,可以测:新墨遇潮回渍边缘未彻底扩散,昨晚雨大,若改在之前,边缘该更糊。”

“昨夜十一点后。”赛迪替我补上,“与我们初估死亡时段,接近。”

门口响起一阵小小的鞋跟声。来者穿长雨披,雨披下面露出半寸熨帖过分的裤脚。他并不费话,递上一张名片,卡面薄得近乎轻佻:福庆,随员,两字下是一串精致的小字,表示他代表一位“入港暂居的北方贵客”。他行礼时眼角不动:“来提柜。运单在此,正本完备。”

罗秀国接过,面上毫无表情地把运单递给罗连满:“核印、核章、核号。”他转向福庆,“你家主子急?”

“天时不等人,风向说变就变。”福庆笑容像抹了油的木,“柜,今晚须走。”

“走得了,也得走明白。”赛迪淡淡,“我们只查号码,不碰贵物。”

福庆一点也不恼,退后半步,目光却掠过屋内的熬蜡锅与那两块白木薄板,像确认某种工程已经完结。他手指极白,指甲修得圆,和码头人的手截然不同。这样的手若拿笔,茧生在中指近节,而不是虎口。

“罗警长,”我低声,“我需带走那两块白木薄板与锅底残蜡。”罗秀国点头。李建年的眼角肌肉轻微地抽了一下,像有人在他账本上抹掉了一个小数点。

出得门去,雨渐细。罗连满把拓影收好,像护着一只幼鸟。我们沿坡往下走去码头,街面潮得发亮。路过一家印馆,门口晾着刚印好的号外,标题换了字眼,但内容仍是北方的旧风暴。我忽然在窗内看见一个熟面孔——报馆的黄绮文,笔名“绮罗生”的那位女记者。她正和掌柜争一版位置,见我们经过,眼睛像被火点了一下。

“凯伦医生,”她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仓库那桩,有没有你的手笔?”她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传播的锋利。

“若有,明日也不会写在你版面上。”我回答得冷,非为敌意,只是不愿把尚在实验里走路的证据丢去街上奔跑。她反而笑了:“那就等你们给我一个‘何以为证’。”她的笑里有一点儿大胆的敬意,像拿着一盏灯的人在风口等你。

码头近在咫尺。潮水退了半寸,湿沙上留着大大小小的车辙与脚印。我们找到了昨夜装卸的区域,木箱叠成两垛,粗布被雨浸得发灰。一个搬运靠着桩子抽旱烟,右脚绑着白布,布角油渍斑斑。他看见警服,烟立刻揣回袖里。

“钟阿春?”罗连满喊了他的名。他点头,眼神里有对年轻警员的熟悉,以及对我们这些“拿本子的人”的戒备。

“昨夜谁的车坏了?”赛迪不绕圈。

“梁叔那辆。轴叫,怕断。我叫他换阿荣的窄轮,先把柜推上山。”钟阿春回答利落。他的方言里带一点潮州味,尾音收得锐。

“换车之后,谁在柜旁?”我看他脚上的绑布,“你的脚是昨夜伤的?”

“前儿个被箱角蹭了点,昨夜雨,泡开。”他把脚往后缩,“不碍事。”

赛迪示意我看地面:窄轮印旁边,浅浅一串脚印,左脚尖内扣,比右脚深一点;在一处木桩旁停顿,印深加重,像有人在那里稍稍用力。一根断麻绳头就在旁边,绳纤维上粘着一颗米粒大的黄色凝块。赛迪用镊子夹起,递给我。我把它放到小瓶的蒸馏水里,轻轻一晃,水面浮出极淡的甜味,像把熟悉的词语重新听了一遍——鱼胶。

“你们昨夜,有没有人在这里开过柜?”我问。

“我们不敢。货主不让。”钟阿春摇头,“只在仓那里抹了蜡,说是防潮。”

“谁抹的?”赛迪问。

“李老板。还有个穿长衣的人看着,手白,指甲好看。”钟阿春的比方朴素,却贴切。

我们沿着窄轮印走到坡道拐角,印迹在那里与粗轮重合,像两句话在同一行开始押韵。雨水把细节削去一层,仍能看出有一次短暂的停顿与转向。赛迪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又望向天光:“若昨夜十一点后改运单,十一点前在码头抹蜡加固,时间紧得像衣服里藏了另一件衣服。”

“有人不想让气味跑出来,也不想让故事跑出来。”我说。

“故事总得找一个口子。”赛迪看向远处水面,“水退,石出;潮起,印没。”

回到差馆,罗连满已把拓影、账本页的笔迹、蜡与胶的样本按类入盒。罗秀国把福庆留在会客室,自己进来关上门。“我给你们半日。”他说,“半日后,柜要走。”

“半日够我们做两件小事。”赛迪淡淡,“把运单号的底层压痕拓清;再到教会赈济会借一枚徽章,验那别针尾部的模。若两件皆成,这柜走与不走,罗警长都能站得住。”

罗秀国盯着我们,像在天平上称一段看不见的绳。他最终点头:“半日。”

我把那枚别针从证物袋里取出,放在放大镜下。针尾的小圆,围着十字,是城中常见的慈善徽模的一种;若能与会所登记的模具吻合,便是条干净的线,直接穿过木与蜡,穿到一群以“体面”名义出入的客人名单上。

“从白光到泥水,再从泥水回到纸上。”我把记录夹合上,“半日,勉强够一个来回。”

赛迪把帽子扣在头上,笑意像一条极细的线:“走吧,医生。去借一枚会章,也去问一位喜欢‘快’的人,他到底急的是什么。”

下篇|印与章之间

半日,不足以把城市的谎与真分缝,却足够把两三根线拧在一处。我们分头而行:赛迪去港务处摸底数,我去教会赈济会借章。罗连满在两头之间跑,像一只谨慎的梭子。

赈济会的会所在半坡上,红砖外墙被雨洗得发暗,门廊里晾着几把仍滴水的雨伞。走廊有一股熟悉的气味:太太们衣领上的薰衣草粉,与账房里新磨的墨汁。我与这里的魏修女相熟,她一见我便压低声线:“凯伦医生,是‘那件事’?”她的眼光不往我身上停,倒先瞟过我手里的证物袋。我点头,说明来意:“借两样——去年募捐会那批小别针的模具存底,以及捐款名单。”

魏修女转身去开柜,抽出一个木匣。木匣里列着一圈圈金属模片,每一枚外圈都刻着小小编号。她指给我看:“去年第三季度,我们用的是‘IV号模’,后来换过一次,因为外圈在两点钟位磨出细口。”她说得云淡风轻,像叙述一件园艺上的小麻烦。我把证物袋里的那枚细别针取出,置于放大镜下,与“IV号模”的试打样并排。果然,针尾圆圈外沿在两点钟位有一处不规则的小缺口,像一粒几乎不可见的齿痕。

“这批章,”魏修女翻了翻手边的簿,“不向市面售卖,只在几次茶叙上发给志愿记录员与大额捐助人。你看这里——”她把一页名册摊平,纸张因潮起了小泡,“上月茶叙,外商行的翻译‘崔某’有出席,笔迹是他写的,认领过章。旁批一字‘福’——或是名,或是记号。”

“崔福。”我脱口而出,紧接着又收住。职业要求我们不把假设当答案。不过,这个“福”字与红绸荷包上的“福”,与我们台上摸到的执笔茧,像三粒砂子在同一只齿轮里响。

“借模一用?”我问。

“模不出门。”魏修女摇头,语气坚决,却把抽屉一并拉得更开,“你可以在此处印一枚对照。印泥在这儿。”

我把一小片薄蜡在烛焰上温到恰好柔软,压在模具上试印,再把证物针尾轻轻嵌入,边缘的那道缺口与模上的齿痕严丝合缝。魏修女点点头:“这章出自我们会所不假。至于是‘谁’的,你要看人名单与现场证词。”她抬眼看我,“上月茶叙上那位‘崔先生’,手指沾墨,不停在袖口擦;他说在给‘北地来的客人’笔译书信。”

我把这一段话原封记入簿,盖上便签,注明时间。出门前,魏修女追上一句:“若你要看名册全本,需罗警长开字条。”我谢过她,把这份手续记在待办的最上面。

港务处那边,赛迪给我的回话更简短。他把我接在门外,躲开了值房的视线,像总在离风口半步的地方说要紧事:“原件不许出,拓印可以做。尾号底层的压痕显出一个‘3’,后来覆写成‘8’。覆写方向与上笔不同,笔画端头的‘须’朝右,说明改号的人握笔时手腕偏内。账本上的新字也是这个偏向。”他顿了顿,“两份‘真心话’还是相认了。”

“号尾从3改8,路由就变了。”我把刚做的印章对照给他看,“这枚章与赈济会的‘IV号模’吻合。上月茶叙,有个姓崔的翻译出席,旁批一个‘福’字。”

“福字如影子。”赛迪接过我的簿页,眉间像被一根细线拽了一下,“影子会告诉你光从哪边来。”

回到差馆的会客室,福庆仍在。雨披已解,长衣笔挺。他的眼神始终像一面抛光的铜片,你能看见自己,却看不见他。罗秀国把我们两人的记录看完,一只手指在桌面上极轻地敲,像在与自己的立场过招。最后他道:“我可以再押柜两小时,最多两小时。两小时后,不论你们洗出怎样的‘印’和‘章’,柜要走。”

“让它走。”赛迪忽然笑了一下,“但得让它一路上也带着我们的‘章’。”

“什么章?”罗秀国疑色未消。

“缝线。”赛迪看向我,“医生,你有最细的外科蓝线么?”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一卷我常用的缝合线,细如发,用于面部小切口,落在暗处不容易被非专业者察觉。我把线头穿过缠柜麻布的一处回缠,打了不到半个结,线尾藏入麻布纤维间,只要在强光下,沿特定角度看,才见一丝极淡的蓝。若柜被调包,或麻布被替换,这根“蓝线章”便会失效——它与我们手上的拓印与对照,构成一组彼此证明的三角。

“另有一件小事。”赛迪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粉,“石灰粉。罗警长,请允许罗连满在搬运车轮内侧,靠近轴的那一圈,抹上一指宽的灰。码头路上泥水多,轮缘外圈的痕容易被洗,内圈不易。若今晚真走,这道‘暗环’能告诉我们它去过哪一段水路,哪一处泥滩。”

罗秀国看了看我们,终究点头:“可以。但别给我把码头搞成你的实验室。”

“码头自有它的实验。”赛迪淡淡,“我们只是去借它的结果。”

我们三人随同搬运回到“建年号”。屋里的灯比上午更暗些,李建年的神色也更薄。他把另一只未解麻布的柜缓缓移到门口,嘴里说着客气话,眼角却盯着我们手里的每一样小东西。罗连满趁他转身时,把石灰粉抹在车轮内侧。我取出那卷外科蓝线,低头在麻布回缠处轻轻挑出一丝纤维,把蓝线送入,再抚平。赛迪站在门边,像一个与雨对话的人。

“柜若今晚走,走向何处?”我问。

“先到东岸小码头,后转仓。”李建年的回答不痛不痒。福庆站在门外,像一架不出声的钟。

“运单原件,我已看过。”赛迪慢条斯理,“若港务处愿意,我们还能看第二份底簿,核昨日十一点后的调号流程。”他把目光从福庆的袖口挪到他的指尖,“贵客爱清楚,警队也爱清楚。”

福庆笑意不动:“清楚最好。只是风向不等人。”

我们不再与他打旋子,转身下山。沿途的沟渠仅剩细细的水线,潮已落。码头那边,一排电灯在灰中亮起来,像谁把一条项链丢在湿沙上。我们守在离装货处不远的一道棚下,避雨,也避目光。罗连满时不时探出身去,看那对成双的柜如何被拴好、上车、出门。石灰暗环在轮缘内侧不显,蓝线在麻布缝里更隐。它们是我们与货物之间的两道陌生的盟约。

“赈济会的章,能把人名从影子里叫出来么?”罗秀国终于问。他不是没耐性,只是习惯了在时间里找台阶。

“能叫出场合与习惯。”我回答,“谁戴章,谁写字,谁拿了钱——这些比‘谁是凶手’更早到达真相。凶手常由这些习惯拼出来。”

赛迪合上怀表,像把一场无形的庭审暂且收起:“今晚我们不必去阻柜。让它去找它的船,也让它把一路的泥水替我们记清楚。明早,我去拿罗警长的字条,取赈济会的全名册;医生,你去把胃内容的化验做完,给我一个更窄的死亡时段;罗连满,回港务处,盯他们的底簿,看十一点到午夜之间谁在场,谁签名。”

“若有人今晚动了柜上的那根蓝线呢?”罗连满问。

“那就更好。”赛迪把帽檐压下,“它会告诉我们,谁最怕线。”

车铃声响。那对柜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缓缓远去,轮缘内侧的暗环像一枚无形的指纹,沿着坡道、石阶、泥滩、木栈一路滚开。我们没有拦它,只在远处看着它与夜色交合,像看一个故事把自己装进更大的匣里。

第二章

上篇|第二次解剖

第二次解剖并非出于兴奋,而是出于阻力。阻力来自三方:差馆要一个“更审慎”的版本,港务处嫌“疫气之说”上报麻烦,报馆则嗜血地反复咬“娼妓失踪”的字眼。与其任由谣言在雨里发酵,不如把刀口再开一次,让事实自己说话。

冷柜推开,白灯落下。罗连满把前次封袋依顺序摆好,赛迪站在窗边,手掌按着窗台的冷玻璃,像在给这间房量个体温。麦士德也在,表情像被硬请来给台面凑数。他的伞挂在门后,水滴沿伞骨慢慢落下,一滴一滴数着我们的耐心。

“程序照旧。”我把时钟拨正,记录“九时四十二分”,再确认封签无损,方始开检。

先取鼻腔与口腔拭子做复核。丁香油的甜仍在,氯仿的冷在其后;这一次我把拭子迅速送入小型蒸馏器,低温回收初馏分,冷凝液清而带甜香。赛迪递来一截已灼红的铜丝,我把铜丝尖端沾取冷凝液,再送回煤气焰。火舌立刻泛出一抹短促的蓝绿色——卤素的影子掠过火焰,像一只小鸟在窗外贴地飞。它不能单凭自己证成“氯仿”,却足以否定“仅为仓内潮气”的轻率。

“把这一条写在麦士德先生能看见的地方。”赛迪轻声。麦士德扯动了一下领口,像被那抹火色烫了一下,终究没出声。

指甲取样。温水软化后,我把渣末推在载玻片上,在显微镜下看见细丝状的影与碎晶混杂——鱼胶的纤维与海盐的反光在镜下彼此映照,就像昨夜在门槛外彼此压叠的粗细车辙。为排除“仓内一般木工粉末”的干扰,我又从死者掌纹沟槽中拈取第二份,复见同类纤维。两份样本一致,旁注“非偶染”。

“他在动过胶。”我合上镜筒,“不一定亲手抹柜,但在有鱼胶的地方做过事,或被抹胶的人近身接触。”

“或与会抹胶的人共同搬运。”赛迪接话,“这使他接近‘工具’,也就接近‘动机’。”

腰肢勒痕从上次外检便在,只是我当时没有量得这么仔细。今日我拿软尺量其宽,约二指半,边界整齐,走向平直,从背部绕至腹腔,左右高度几乎一致。若是衣褶,不会如此端正;若是暴力捆缚,边缘处常见皮下瘀斑,此处却更像“实用性的固定”——搬运时为节省空间与稳定体位的束带。勒痕之上皮肤微有压痕发白,与长时间同一姿势相符。赛迪瞄了一眼软尺上的刻度:“与家具行的宽布带相仿。”

“人与柜之间,被一条带子中间翻译了一次。”我道。

麦士德终于忍不住,挪出一句:“那也可能是死后——”

“死后勒痕的水肿反应不同。”我把语气压得平,“这处皮下尚有轻度反应,非死后伪迹。”

性征的讨论不宜拖泥带水。我在记录单上写下几行干净的字:外生殖器完整,男性,成年,次级性征(体毛、喉结、骨盆形态)与之相符。骨盆入口近心形,耻骨角锐,坐骨切迹较窄;这些骨向我合拢,像一个钥匙孔在白灯下悄悄露出它的形状。罗连满把这行字一笔一划抄在副本上,再抬头看我:“也就是说——”

“不是阿莲。”我直截了当,“至少,这具尸体不是那些报馆爱写的‘缠足的花影’。下肢足弓中等,趾骨排列自然未变形,第一趾与第二趾间距正常;垃圾话里常见的‘三寸金莲’在解剖室不会出现。”

我没有看赛迪,也不必看。他会在心里把“不是阿莲”与“谁在赈济会写字”、与“运单改号的偏腕”并列,像三枚小钉子一枚一枚轻敲在同一块木板上。

为缩窄时间窗,我再次取胃内容。茶叶碎末与糕饼屑仍在,油脂面上浮着淡淡的光。上次的推算给出“死亡前三至四小时进食”,这次我加做了淀粉酶活性与脂肪球破碎度的对照(以医院厨房炉上之恒温水浴代替精密恒温箱,略显简陋,却可用)。结果比对后,我把“介于”改得更窄:死亡时段初拟为昨夜十点五十五分至十一点五十五分。这与我们在仓库门口嗅到的蜡与胶的新旧程度、与运单尾号“十一点后改”的推测,彼此握手。

“你总爱把‘约’字写得像一条桥。”罗秀国不耐,“桥太窄,车过不去;桥太宽,又像戏台。”

“桥不是给车看的,是给人走的。”赛迪把怀表拨回夹层,“我们得从这条桥,走到名字上。”

名字离我们最近的,仍是那只红绸荷包与别针。别针之尾与赈济会“IV号模”吻合,这一回,我在白灯下把别针周缘的微痕拓下:指甲轻微触压所致的月牙形浅划痕,位于一至两点钟方向。这不是实锤,却像从远处递来的一声“嗯”。我把拓片与昨夜魏修女那页名册并置在记录里,旁批:“崔某出席,旁批‘福’字。”那“福”字像一枚影在墙上的钉子,尚不刺穿墙,却足以挂住一顶帽。

“把‘娼妓传闻’四字划掉。”我对罗连满道,“以‘男性,疑为识字者或文书差人’替之。”他抬头看我,眼里那点惶惑已退,换成一种把纸张当作武器的认真。

麦士德咳了一声:“市上要一个听得懂的说法。”

“那就给他们一个听得懂的:不是阿莲。”赛迪淡淡,“‘不是’本身,也是事实。”

我收刀,冲洗,复查封存。白灯下的冷水把钢的光磨得很细,像一段话说到末尾。关灯前,我再看了一眼那条腰肢勒痕——它像一句被翻译过的句子,语法端正,语气却含糊:搬运?拘束?防止挣扎?真正的语义,还须靠下一步去码头与账本里寻找动词。

门口的雨声比来时小了。我脱下围裙,赛迪把帽子按回头顶。罗秀国把我们的纸翻了一遍,停在“男性”一行上,指尖顿了顿:“这行字,会让外头安静两天,也会让某些人更不安静。”

“安静从不是事实的职责。”我说,“事实的职责,是把该安静的安静下来,把该吵醒的吵醒。”

赛迪笑了一下,把那枚微黄的蜡泪装进小玻璃瓶,与别针拓片、指甲胶纤维放在一处:“我们有了气味、材质与身体的证据。下一步是声音——谁在十一点之后动了笔,谁在十一点之前动了柜。”

我把时钟写下停点:十时五十九分,第二次解剖完。窗外的雨像被人从纸上擦去了一层,街声渐起。我们要带着这堆冷证据,去敲一扇热闹的门:赈济会的名册、港务处的底簿、以及绛雪楼里那几本永不对客人公开的账。至于阿莲——她或许仍旧只是一个被方便引用的名字,而真正被封进柜里的,是另一种身份,另一串字母,另一个在无数文书上签过名的“崔”。

中篇|怪客与夜色

第二次解剖之前的一夜,城市像一枚没安稳下来的纽扣,风一牵,就要蹦出去。我们按原定分工各自跑线:罗连满守在港务处的底簿边,赛迪去打听运号更改的手,至于我,则在赈济会的名册上把“崔某”与“福”字并排圈了两次,像在黑暗里点亮两只很小的灯。灯太小,照不见全局,只好把身体往前再探半步。

傍晚,罗连满带回第一条消息:石灰暗环的车轮,离开“建年号”后在东岸小码头有过短暂停顿;那块泥滩的水分重,内缘的灰没完全被洗掉,反倒在轮圈上留下一圈发暗的银白。更要命的是,运单尾号的新号码在码头点交簿里出现过一次,下落栏写着三个字母:C.S. 赛迪听完,只“嗯”了一声,像把三个字母先放进兜里,等天亮再数。

我们顺着那一圈“暗环”走到东岸。那里有一排矮仓,门脸狭,却一水儿的新漆。雨刚停,空气里全是盐和煤气灯的暖气味。第三间仓门半开,门楣上用歪斜的金漆刷着“Stief Curios”,下面小字中文写成“斯蒂夫古玩”。门内灯光偏黄,掩住了某些东西的锋利。

柜台后的人第一眼便显得“不像本地”:个子高,肩线宽,脸部瘦硬,胡渣像熄灭不净的炭。伤痕在他左颧骨上横着画了一道,淡而清,像被冷风常年打出来的纹。他的手却极讲究:手背薄,指节尖,每个指甲都磨得圆润,像随时要去抚一件上了漆的器物。他笑起来不露牙,声音却像砂纸轻擦木面:“医生、警长先生的朋友,还有那位英籍的先生。欢迎。”

“你认识我们?”赛迪放下伞,目光从对方指尖挪到墙上那几副旧幅上,像在看这屋子的气味如何沿墙扩散。

“香港的风,信息都在风里。”那人用不太熟的洋泾浜夹英话,“我姓史蒂夫,克劳德·史蒂夫。朋友们叫我Claude。我收些——”他指指屋里,“替西人留念的东方器物。”

“你也收樟木大柜?”我问。

“收。尤其成对的。”他眼角像一片玻璃微微折光,“但更喜欢内里做过手脚的。那种有故事。”他把“故事”两个字说得极慢。

赛迪不接话,只看柜台旁的一只木箱。箱盖没全扣好,露出一角雕得极细的卷草纹,雕刀在弯处圆得匪夷所思。我知道那是北地某王府常用的图案。他注意到我的目光,轻轻合上箱盖,像替一个睡着的秘密拉上被角。

这人身上有一种让医者不快的气味:樟脑与酒精之间夹杂着消毒水的辛辣,淡淡的,却、持续。他走路时左脚略微外八,落地比右脚重半分;那是旧伤复发的步态。我想到北地传来的几份宣誓证词副本——在我们医院的抽屉里夹着,记录那些在动荡里“清点”文物与尸体的外籍军人姓名。上面确有一个Claude S.,被一位传教士用红墨在边上划了记号,旁批“火”。火代表的不是火柴,是烧屋、烧庙、甚至烧人的“火”。这些本该在法理里审判的人,总有办法绕到海风里来。

“你昨夜多晚收货?”赛迪问。

“收货?我只是看。”史蒂夫笑,眼睛却没有笑,“看一看码头的漂亮东西,想不想带一件回去做纪念。你看,这个词多可爱。”他似乎很享受把危险包得像糖果。说话间,他随手拿起柜台上一小瓶无标的透明液体,掀一下盖,放在鼻尖下吸了一口,动作自然得像喝水。我与赛迪对视了一瞬:氯仿的残气与丁香油的味道即便隔了两臂,也能辨。史蒂夫毫不避讳,反而把瓶盖按紧,像怕味道跑掉。

“你喜欢中国漆?”他用英语问,换成学得像模像样的中文,“我也喜欢——你们用鱼胶贴薄板,像给木头加第二层皮。胶不好,会开裂,好胶就像缝合线。”他说到“缝合线”时微微一挑眉,像专门朝我投来一句暗讽。

“你也喜欢缝合线?”我淡淡,“那是一种让伤口合起来的发明,不是让罪证合起来的办法。”

他笑,这一次露了牙,牙边沾着酒气:“医生,话说得太直,会没有朋友。香港不喜欢没有朋友的人。”

罗秀国一直在旁边,像一把合上的折扇,既在场,又随时可以打开。他把一张卡片压在柜台边,不偏不倚,刚好压住那只无标瓶的底:“我只提醒你两件:第一,今晚有一对柜会走,你若敢在路上动它,我会把你这间‘留念馆’的关节拧反;第二,若你手里有北地来的东西,最好先找教会登记,省得回头多一道程序。”

史蒂夫不恼。他伸出两指轻轻弹了一下卡片边缘,卡片松松回弹,像在空中划了一道不成形的小圆:“警长先生爱说‘程序’,医生爱说‘证据’,那位英籍的朋友爱说‘时间’。我呢,只爱说‘价钱’。柜我不碰,我只买故事。”

“你最好祈祷今晚之后,这个故事值不回你的价钱。”赛迪把帽檐压低,“否则,你会发现有些账,是用名字结算的。”

离开“斯蒂夫古玩”时,天边的云被煤气灯的光烫得发红。我们躲在檐下,远远看见货车从小码头出发,轮缘内侧的石灰暗环在灯影里忽隐忽现。赛迪抽出怀表,指针指在九点四十三分。他合上表,像合上一个不想说出来的判断:“他知道太多,知道樟脑,也知道我们。这类人若不是亲手碰过,便是靠得极近。”

“他身上有手术室的气味。”我说,“不是消毒的洁净,是借来的洁净。像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条款。”

“也可能是从北方带下来的习惯。”赛迪道,“把一切当成可被‘规整’的物件:屋子、柜、甚至人。”

罗连满追上来,气还没顺:“底簿上十一点到午夜之间签字的两个人,一个是港务处夜班的阿喜,一个就是C.S.;阿喜说那三个字母是个洋行伙计替‘贵客’过目所留,签时戴了白手套。”

“白手套。”赛迪慢慢重复,“怕弄脏,或怕留下痕。”

“我们需要第二次解剖。”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第一次我们已经把可能写在纸上,但今晚过后,故事会自己找台阶往外跑。第二次,得把‘不是阿莲’写得更大,把‘氯仿束带’写得更直。”

罗秀国点头,像在心里划了一个钩:“明早九点。你给我一个能让上头报馆暂时闭嘴的报告。至于那位美国人——”他顿了顿,“我会拜访他的来路。”

“他不是‘来路’,他是去路。”赛迪说,“这种人总往船上跑,跑到更远的港口。我们要做的,是在他出港之前,让说完它该说的。”

夜里回医院时,我在门口看见黄绮文正与门房争一杯滚水。她递给我一张写得飞快的小条:“有人向我放风,说绛雪楼里昨夜来了个新外国客,点的是‘北地戏’的曲子,付账时拿错了银圆,在台口留了个玻璃瓶盖。”她冲我眨眨眼,“医生,我知道你不愿意把报告写在我的版面上,但你们的时间,不止被‘程序’盯着,也被眼睛盯着。”

我把小条塞进衣袋,笑她:“你替我们省下两段路。明早九点白灯下,我们会把你的‘风’变成可被引用的‘句子’。”

回到解剖室,煤气灯上的火苗静了一瞬。我把器械逐一擦亮,像在抚一架将要登台的乐器。门外的风带进一丝海盐与廉价香水的混味——那是城市呼吸的声音。赛迪站在窗边看表,九点五十九分。他把表放回口袋,对我点头:“医生,明早我们不只是‘复核’,我们要给故事换一个叙述者。”

我明白他的意思:让尸体说话,不让史蒂夫、不让福庆、不让报馆代言。第二次解剖就在这一念之间确定。至于那个怪异的美国人,他的名字已经被无数薄薄的证据边缘轻轻划过;再过一夜,若他确实与柜有缘,柜会在木纹里留下他的手——哪怕只是一点丁香油的甜、一抹氯仿的冷。

下篇|旧雨、旧案、旧同伴

若说第二次解剖让我确信“事实仍肯开口”,那是因为我与特罗德·赛迪在这城里已经听过太多次它的嗓音。自1901年春与他同舟来到香港——彼时北地方才从庚子之乱的烟里爬出、辛丑年的风还带着赔款与外交辞令的金属腥味——我们在山雨与海雾之间,过过几段不合时宜却彼此受用的生活:他在半山租了间朝北的小屋,窗外对着一排老榕;我在总医院值夜,闲时换他一杯够烫的红茶。他总把帽子放在窗台左侧第三块砖上,说那块砖“更诚实”;我总把手术刀按长度排成三行,说那是“安神”。这些无聊的小规矩,同样适用于案子。

最早的一桩,是“纸鹤案”。那回油麻地的一个小书铺夜里失火,火势只烧到墙角便自行止住,奇得像故意收手。赛迪在灰里挑出几片烫卷的纸鹤,纸上残存琥珀色的光泽。他凑近一嗅,说:“这不是普通糊裱,掺了阿拉伯胶。”我把焦痕刮下化验,确有糖类反应;再看纸鹤折痕,反复压折处有一丝红褐,是铁锈溶液。两相对照,火势“自止”并非天意——有人用湿胶鹤连成一条“防火沟”,把真要烧的那一摞账簿护了出去。最后是小书伙计认罪,动机是“替掌柜护另一本账”。那次之后,赛迪学会了用味道当证词,我学会了用显微镜替卷边说话。

第二桩是薄扶林的“水渠白骨”。雨季冲出半截胫骨,官样文章要往土匪上引。赛迪沿渠量步,说“骨头不是‘被丢’,是‘自己来的’”。我笑他浪漫,他却让我看胫骨近端有一圈极浅的蜡迹。我在实验室融化取样,蜂蜡里混有松节油与樟脑,比例近于医用防潮封闭,而非灯油。这才想起一个礼拜前医院遗失一只装解剖标本的木匣。顺着匣子找去,果不其然——管理员偷卖了几具旧标本当“西洋奇货”。那起子事警队并不愿张扬,赛迪却把“水力”与“封蜡”的两条线拿给罗秀国,罗警长第一次在我们面前长叹,说“算你们赢一次”。从此以后,他虽然仍旧在程序外打转,却不再轻看“蜡泪与水线”的话。

第三桩是“雾夜钟声”。中环教堂钟忽短忽长,近一月,报馆把它写成鬼。赛迪夜里去听,把怀表的秒针对在钟声的尾巴,回来只说四个字:“潮汐表错。”我不信。第二天他带我去钟楼,拆开钟后的小室,我在角落发现一小片蓝绿色的铜锈粉,还沾了盐霜。钟绳常被带湿的水手手套蹭过,盐粒落在齿上,久而久之,齿牙磨差。修好之后,钟声自正。那次他教我:“时间是最不肯说谎的证人,但前提是你先修好他的喉咙。”

生活也不是尽是案。我们也争吵:为一缸不肯开口的甲醇、为一只该不该在窗边晒的标本、为一篇我写得过长的验尸报告。他烦我把“可能”“或许”写成桥,我烦他总要“时间”给他作陪审团。其余时候,我们像两只被同一阵风赶到檐下的小猫:他读《自然哲学讲义》,在边上写“木作榫卯=关节”之类的怪注;我抄巴斯德的配方,换算医院经济得起的替代品。每逢台风,他带着手杖出门去看潮线,我在窗里数堆叠的云层;他回来湿成一条鱼,我递给他擦干的毛巾和一杯加了姜片的茶。他从不说谢谢,只把帽子复位到第三块砖上——那就是他的谢谢。

最难的一桩,是“马夫巷断指”。巷里有人拾到一节断指,手纹细致,指甲圆整,像出自闺阁。消息一出,半城人把它与某位失踪女校学生连起来。赛迪不表态,我把断指放进福尔马林浸泡,翌日取出,发现角质层在甲下呈“梯度发黄”,那是长期尼古丁染色。以当时的风气,女校学生鲜少吸烟。我们顺线去湾仔一家歌舞厅,找到一位惯戴女装的乐手,他笑得很坦然:指是他自己的,修鼓时被夹断,怕失业,拜托同伴“制造”浪漫的受害身份以博同情。那一次,*性别与传言*在台面上输给了化学与习惯。赛迪把案子关上,回头对我说:“你总有办法让纸张替人赎回一点脸面。”我说:“是你先给了我‘不急着对人下结论’的时间。”

这些旧案像在城里埋下的钉子,每一枚都告诉我们:看得见的,不一定可靠;闻得到的,未必无辜;听得懂的,多半是别人写好的台词。而我们能依赖的,不过几件小东西——一只表、一盏灯、一把刀,加上一套愿意被推翻的推论。

如今“家具藏尸”的柜把我们拉回同一张桌子。柜里的氯仿丁香油,让我想起纸鹤案里被糖封过的火;门槛上的盐霜与锅里的封蜡,让我想起薄扶林的水与蜡如何彼此作证;运单上被改写的时间,又像那口被潮错了节拍的钟。至于那位怪异的美国客克劳德·史蒂夫,他身上那股“借来的洁净”,与马夫巷乐手的“借来的身份”如出一辙:表面总能租来,习惯却租不走——他嗅药的手势、说“胶像缝线”的轻佻、签字时往内偏的腕,这些都比他名片上的洋字更诚实。

夜里回到半山,风把榕叶压到窗上。赛迪照例把帽子搁在第三块砖,我照例把刀刃擦到没有水珠。他忽然说:“医生,我们在这城里做的事,本来不应该重要。可因为总有人把面子拿来顶替证据,我们就变得重要了。”我没答话,只把第二天要用的拭子排好。过片刻,我补了一句:“重要也只是阶段性的。真相一旦能自己走路,我们就该退到路边去。”

他笑:“那就先把这回的路修平。明天,我去拿罗秀国的字条,借全本名册;你把胃内容的化验做成图,给我一条更窄的桥;罗连满去港务处,盯那一小时的签名。”他说“桥”时看了我一眼,承认自己被我教过。窗外的风过了第一道坡,城里许多灯依次熄掉,只留下码头那一串像项链的灯点。我们都知道:等天再亮一点,名字就会从纸上下来,变成会在门口说话的人——或在红纱帘后闭口的人。

旧雨未干,新案已紧。我们在香港共处的这些年,学会了两件最笨却最有用的本事:把“可能”写进报告,把“面子”请出房间。“家具藏尸”要的,不会是更刺激的故事,而是更耐看的证据。下一步,我们会把别针、蜡泪、盐霜与运单放到同一张白纸上,像把四种不同调的音按在钢琴键上,看看它们能不能奏出一段足以说服法庭与报馆的和声。至于城市要不要听,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第三章

上篇|木榫之谜

重回“建年号”的午后,雨意像一层未干的漆。李建年把门开到只容一辆手推车的宽度,笑容薄得像被刨刀削过的木屑。赛迪没急着进屋,先在门槛那道盐霜线上停了两秒,像在与它确认旧约,然后才抬脚跨入。

那只开过的樟木大柜仍靠着墙。麻布重新缠上,但我们自己的“蓝线章”还在,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赛迪把帽子放到窗台,袖口一挽,从工具袋里只取了三样东西:一支纤细的探针、一把窄口凿、一盏可摆角度的小镜。罗连满在旁记时辰,我在取证袋里备好玻片与小瓶。

“先听它说话。”赛迪的手指敲了敲柜壁。声音发闷,不是整料木头的实响,更像中空夹层。他找准门内侧的横档位置,以探针沿木缝轻轻滑行,在一个指节长的区段停住——那里木纤维的阻力忽然变轻,像针尖进入了第二道不该存在的“边界”。

“二次开槽。”他低声,“旧槽在里,深而黑;新槽在外,浅而亮。”

我们小心拆去内衬白木的两颗暗钉。小镜伸入柜腔,在斜光下,内壁呈现出两道平行的“历史”:里层的榫槽边缘发褐,油手与岁月把木纹磨得温润;外层则新净,刨痕像一串小小的波浪,尚未被空气抚平。两槽之间夹着一条薄薄的木舌,舌边涂了胶,胶线被手指抹成半月形,月牙上还嵌着两三颗轻微发白的晶点。

“别动,我来取样。”我用消毒针尖挑下一撮胶,落入蒸馏水里,轻轻摇晃,溶解极快,水面先泛出鱼胶特有的甜腥。赛迪递来硝酸银——这本不在家具行里出现,却常在医院里出现。我在试管中滴入一滴,液面立起一团絮白;再加氨水,絮白暂退,片刻又现。“氯化物阳性。”我记下,“这批胶里混了海盐。”

“码头改装。”赛迪几乎同时落笔,“用的是就地开锅的鱼胶,水不是井水,是潮水。仓里那口锅,只是补涂——真正做‘内皮’,在外头。”

李建年在一旁“哎”了一声,像被针扎到却又要装作没事:“海风大,盐雾落到胶上,也是常理。”

“常理不会落在月牙抹痕的里面。”赛迪把那条半月放大给他看,“如果是风,盐在表;若是胶里带盐,盐在里。谁熬,谁抹,谁等它干,风一阵阵吹过去,盐像在里面长出牙。”

我把另一片胶样摊在玻片上,显微镜下,胶纤维像细线交错,间或挟着方形与不规则的微晶。方形者,是氯化钠干了又返潮的“回花”;不规则者,疑为杂质。旁注两行:码头环境+临时工序。再把木舌的端头切一小角,木色过新,与柜体原樟木色调不一,且有软木味——这说明内衬是临时加装的白木,不随柜原身。

赛迪换了角度,用窄口凿轻挑外层槽边一丝木毛,指腹揉开,小声念像在背表格:“刨路从左下至右上,刀口短促,非老木匠的稳刀;凿痕里混着极细的黑砂,码头地面常见;两处暗扣尺寸略差,说明做工急,未用尺规复核。”

“谁在码头给柜‘加了第二层皮’,谁就知道里面要藏什么。”我把记录纸压实,抬眼看门口。那串盐霜线在地上默默作证。

“再看榫头。”赛迪伸手进柜,指尖在内衬与柜壁的交界处摸索,忽然笑了一下——那种极浅、只给证据看的笑。他用探针在一处角背挑起一片极小的楔形木片,木片背面写着两个小字,被胶糊了一半,只露出“连”字的一撇与一点。“连件,还是连满?”罗连满不由自主地凑近。赛迪把木片按回去:“在这儿,它只表示‘连着一整块板’的。别被字带走。”

我接着检视另一侧的“新槽”。这边的胶更厚,厚处出现了缩孔——这是潮气重、干得急的征候。缩孔的内沿挂着半圈淡黄的蜡线,与我们在柜门口见到的封蜡成分一致。它们像两句不同出处的证词,在同一处句读处互相点头。

“你何时把柜移去码头加内衬?”赛迪忽地发问,目光不看李建年,只看木。“或者说,是谁在码头喊你过去,替‘贵客’做一回夜活?”

李建年的嘴唇微动,仍旧用那一套紧密的、几乎没有水分的词回答:“小店接活,活在哪儿,手就到哪儿。雨里抹胶,非我所愿。至于谁喊,不便说。”

“你可以不说。”赛迪把镜子抽出,合上,语调平和到像在讨论茶,“木头会替你说。二次开槽,白木内衬,鱼胶带盐,封蜡急干。昨夜十一点后运单改号,之前码头抹胶。时间、手法与‘地点’相亲如三兄弟。你只需告诉我:码头那边,有没有一只白手套,在你抹胶时站得很近?”

李建年眼皮狠狠跳了一下——那是人心里一根线被扯到生疼的反射。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把手指拢在一起:“做木的,不看客人的手套。”

罗连满咬着笔,纸上记下“白手套”三个字,末笔重了一点,像在给自己加一记提醒。

“看这里。”我把内壁另一处“新槽”上的刨痕用铅印拓下来,刃口节距不匀,像用的是廉价短刨;又在角落发现一点极浅的绿蓝色污迹,闻之微酸——可能是铜件在潮里出汗后挂到木上。若此柜曾经在码头昏灯之下被匠手急改,这点“金属出汗”正合逻辑:铜扣未拆全,摩到湿板,留下一点颜色。

“二次开槽”不仅改变了柜体,也改变了故事的走向:它把“柜”的命,从一件祖产家具,改成了一只活棺暗箱。赛迪用指节轻叩新旧槽之间的木舌,声音发空:“这里曾经塞过薄板,板上若有细划,可能接触过硬物——比如一枚别针的尾,或者……某种小徽章。”

我明白他的意思,把赈济会那枚“IV号模”的试打样翻出来,与昨夜取到的别针尾部拓痕比了比:齿口位置、缺口角度都在对。若薄板上真有类似划痕,便是“人—物—柜”三者之间的又一枚针脚。可惜此刻我们仅能在“新槽”上见到胶与盐,不宜贸然拆解更多。

“先到这一步。”赛迪收工具,“我们已经让木说出了三句话:二次开槽码头改装急封之蜡。下一句,该由运单底簿接上。”

临出门前,我把取样瓶一字排开,依次贴上标签:鱼胶+Cl⁻阳性(码头水)樟木内壁新旧槽对照封蜡缩孔片。白色的纸条在潮气里微微翘起,像一排小旗。它们不漂亮,却实用;它们不大声,却可靠。

门外,雨脚又细了起来。门槛上的盐霜线被新一轮潮气润回,像旧证词又被翻出来。赛迪站在门口,回头对李建年道:“你护的不是柜,是一家人的口粮,我懂。可护得过木纹,护不过时间。木头会把昨夜的手写在自己身上,我们只是读。”

他把帽子按回头顶,朝坡下码头的方向扬了一下下巴。那边,水声像一面苍白的幕。我们要去找的是另一道“槽”——纸上的那道——看看是谁把3改成了8,又是谁戴着白手套,把夜活与白天的面子塞进同一个柜里。

下篇|绛雪楼访谈,夜半拾得一枚盖

绛雪楼与别家不同,门面不张扬,帘子也不红到刺眼。雨后巷子像刚洗过的瓷碗,脚步声一落,回音就顺着碗边转。李秀亲自来门口迎,披一件旧绸,笑得既不热,也不冷:“凯医生、赛先生,罗警长的朋友,自然是我绛雪楼的朋友。里头清静,茶刚好。”

清静两字,在这样的地方反倒像一句礼貌的谎。帘后琴声收了尾,空气里仍有脂粉与檀香的余韵。我在门槛停半步,鼻子先办了公:檀香之外,有丁香油的甜,淡到了像不肯承认自己来过;还有一丝古怪的药水气,贴着地板走。赛迪把手杖横搁膝上,目光跳过屏风、灯座,落在一只铜盏的边缘——那上头有一道擦得很匆忙的圆弧。

“凯医生,你们问吧。”李秀开门见山,把我们领到内里一间小茶寮。她讨厌废话,也看得出我们更讨厌。她让阿青上茶,自己搬出一本薄薄的账,封皮烫了“绛雪”两字,边角起毛。

“昨夜有没有‘北地戏’?”我把黄绮文的纸条压在袖里,不露。

“你们果然来问这个。”李秀笑了一下,露出半枚罂粟籽似的酒窝,“来了个洋客,要听‘前腔’。曲一开,他更像是听气味。身上是药房味儿,手上却戴了白手套。付钱时拿错一枚洋银,换回去,走得比来时快。”

“他来之前,还有谁?”赛迪问,语气轻得像顺口。

“前脚是个写字的——常替外商记帐的崔先生。点屋,点灯,不点酒;他手指总有墨,袖口擦不干净。”李秀翻账,翻到中间忽然停住,“原该在这里的字,被人‘请走’了。”

那页果然缺了一角,更确切说,是整页。撕口新,纸纤维还翘着。赛迪没急着问“谁撕”,只指着下一页的空白:“借你的斜灯与一碟细灰。”

李秀懂。她把灯位略低,斜光划过纸面。我用小刷蘸极细的石墨灰,轻扫下一页——笔压在纸背留下的痕在斜光里一条条浮出,像暗水道。我们并不把它叫“魔术”,而叫常识。两行字先出现的是时间:“亥初一刻”;再是称呼:“崔——”,其后是一个“福”字的一半,尾笔勾住下面一行。再往下,是“贵客随员二位,白手套一”。

石墨灰里,时间和名字像从水底抬头。亥初一刻是十一点左右,正好压着我们在解剖室里收紧出的死亡时窗。赛迪看了我一眼,眼里那根极细的线又亮了一寸。

“撕页的是谁?”罗连满问。他太年轻,尚容不得这类“半句真话”。

“前夜,”李秀慢慢说,“有人拿着差馆的‘借字’来,问同样的话。那位的帽檐压得低,手套也白。他没有撕,是后来的人——说是替‘贵客’消灾。我们做买卖的,救火,不添柴。”

“救火也会留下水印。”我把石墨叠成小包,压在那页下面,“你这本账该收起来,换个地方。还有,昨夜的洋客——留下过什么?”

“味道。”李秀坦然,“还有一枚小圆的玻璃盖子,阿青说扫到案脚边,怕是不干净,丢了。”

赛迪笑了笑:“丢东西是人的本能,但东西常常不肯丢。”他把帽子一转,像随口闲聊,“我们临走再借走一盏灯,在你门口找找不肯丢的那类东西。”

访谈并不长。李秀合账时,袖口里滑出一角旧纸,她没藏,直接推过来:“你们若要把报上那口‘阿莲’的锅从我们头上撤,绛雪楼欠你们一礼。至于那位崔先生,我保他识字,不保他识命。”旧纸是前年赈济会茶叙的宾客票根,章是IV号模,我与魏修女对过的那只。票根背后有一行工整小字:“为北地客笔译二件,崔。”墨迹老,字习惯不老。我把票根收进袋。

出门已近午夜,楼里灯一盏盏灭,巷子像被人用袖子抹过。赛迪把斜灯借出,蹲在门槛一线挪动灯位。我知道他在找什么——边线里的边线角落里的角落。果然,在楼梯第一节踏步与侧柱的接缝间,有一枚薄薄的圆影,像月亮的碎片。我用镊子轻轻抬起,那是一只无标的玻璃瓶盖,边缘有一圈齿,齿口在两点位有极细的磕痕——与赈济会模具小缺口的“方位”不谋而合,倒像是某种命运的玩笑。更要紧的是,盖内壁贴着一层几乎被风舔干的棉纤维,颜色发黄,贴近鼻翼,仍有一丝不肯认输的丁香香;我把铜丝在灯上灼红,沾了一点盖内残渍,送回火焰,火舌在一瞬间闪了抹短促的蓝绿。

“氯仿。”我低声。

“盖配上了瓶,故事就配上了人。”赛迪把证物袋张开,“把它列为证物之一。明天把棉纤维解出来,看看有没有与我们台上的那批纱吻合的织法。”

“盖子怎么会在楼梯缝?”罗连满还问。

“匆忙。”赛迪替他收尾,“或者怕被看见,或者手套太滑。总之,它不想在台面上被人看到,于是选了缝。”

我们沿巷走出去,夜色与低云把城压得更低。门口的牌匾在暗里反光,像一只藏好爪的猫。李秀站在帘后向我们点头,我也回了一礼。她知道我们拿走的是什么,也知道我们暂时不会把楼里任何人的名字拿去换版面。

走到巷口,风把丁香的尾气从玻璃盖里赶出来,又被雨丝刮掉。赛迪把怀表啪地合上:“亥时之后,有人戴白手套、带药味,来过;亥时之前,有人写字、落名‘崔’。现在,我们有了木上的二次槽胶里的海盐账里的压痕,和楼梯缝里的玻璃盖。它们是四枚钉,够把一张脸钉在一面墙上。”

“哪张脸?”罗连满忍不住。

“先不急着画。”我把证物袋揣紧,“等明早把盖内纤维的织法、残液的谱、以及票根的纸质一并比完,再让它自己长出五官。”

赛迪点头:“让证据先学会说母语,再教它上法庭的语言。”

午夜的钟声在远处响了一下,像一只迟来的鸟。我们各自收起伞,往不同的方向散去。巷口的水洼里浮着一圈灯影,晃一晃,又合起来。今晚拾到的一只小盖,轻得像一句耳语,却足够把“药房味”从传闻里拽出来,放到台面上。下一步,是去问那只白手套:你把瓶身带走了,为什么忘了盖。

第四章

上篇|口供与绳结

清晨的报馆把新闻像热饼一样从铁盘上甩出来——“差馆破获‘家具藏尸’,建年号李某归案”。标题是锣,锣声压过了夜里的雨。罗秀国把人押进来时,走廊的风扇还没完全醒,叶片呼啦两下,像给这场“速战速决”配了个起势的鼓点。

李建年脸色蜡黄,指缝里仍有鱼胶洗不掉的甜腥。他被按在会客室的木椅上,前面一字排开“凶器”:熬胶锅、宽布束带、账本、撬棍、麻布。他的眼神不停找门,但门被罗秀国的帽檐堵住了。

“口供记清楚。”罗警长把笔敲在桌面,“昨夜,十一点半左右,你在柜旁抹胶、封蜡,为图省事与避味,给死者捂上了药棉,致其窒息。其后你改动运单尾号,图伪装成他人货物。动机:挣钱,息事宁人。性质:过失致死,事后藏尸。”

他说“过失”两个字时,像给自己也递了一只台阶——足够漂亮,足够快。

我照程序把第二次解剖的要点递过去:鼻腔氯仿迹、指甲鱼胶与盐霜、腰肢束带勒痕、男性性征与足形、死亡时窗十点五十五至十一点五十五。罗警长把纸翻到“鱼胶带氯化物(码头水)阳性”一行,指尖重重敲了一下,像圈定了“案发现场”。

李建年的“口供”随后念出。他自己念不顺,罗连满只好代读:“……余于昨夜抹胶时,恐气味外泄,遂以三氯甲烷浸纱布覆其口鼻,使其安静,未料其人体质羸弱……”

赛迪站在窗边,手指轻叩窗台第三块砖,那是他惯常的“打拍子”。他没看我们,先盯着口供里的两个词:“三氯甲烷”“安静”。他轻声道:“李老板,从谁嘴里学来的‘三氯甲烷’?”

李建年怔了一瞬,眼白里掠过慌:“药房先生说的。”

“药房会教你说‘氯仿’。”我把语气压平,“三氯甲烷是书上写法。口供过于漂亮,像是别人替你换了衣裳。”

罗秀国眉峰一皱:“词怎么叫都行,化学式没错。”

“词很要紧。”赛迪转过身来,“尤其当词来自另一个人的口袋时。再比如‘安静’。木工会说‘不吵’、‘不乱’,不会说病房里的‘安静’。”

他没有抬嗓门,但屋子里的空气明显往他那边偏。我把记录夹翻到玻片照片:我们取自玻璃盖内壁的棉纤维,织目18×16,捻度均匀,系西式医用棉纱常见规格;而李建年家库房常用的纱,织目更稀,纤维杂。两者不同族。

“再看时间。”赛迪展开昨夜罗连满画的时间线,“十一点后,港务处底簿出现‘C.S.’字母;十一点前,绛雪楼账本压痕记‘崔—福’与‘白手套’。李老板,你在亥初一刻同时出现在两处么?还是你有一双能够在码头抹胶、又能在茶寮里点曲的手?”

“我只在码头。”李建年咬牙,“别人我不管。”

“那就管回你自己。”赛迪把另一只证物袋举起来——里面是一截我们亲手留在麻布缠裹处的外科蓝线。“这根线,是我们昨天傍晚埋下的‘章’。柜在差馆值守一夜,本应原封不动。可今晨送检前,我看了一眼——结法变了。”

他把线头在白纸上摊开,指给罗连满看:“昨天我打的是外科双套结,一个半扣、一个反扣、再一个半扣。今晨成了平结,两股平行,方向一致。谁动了麻布,谁就把我的‘章’改了手写。”

罗连满脸色一变,像被谁在胸口轻轻捶了一拳。他低头核昨夜值守表,声音有点哑:“凌晨两点到四点,换岗。值班簿签名潦草……我去问。”

“不是你的错。”赛迪放低了调门,“错在有人以为‘封存’就是把东西放在有警服的房间里。实际上,封存是让证据自己看守自己。”

罗秀国冷冷:“线谁都能动。你是说差馆里有人替他开了柜?”

“我说的是:有人比李老板更怕这只柜。”赛迪把怀表合上,“怕到午夜也要摸一摸、改一改,确认某些东西——比如一只盖、一枚别针——有没有留下痕。李老板,挣口粮的人会怕账本;戴白手套的人会怕痕。”

会客室短暂沉默。走廊外传来黄绮文的脚步,她把一张未印完的校样在门口扬了扬:“警长‘雷霆破案’这一行要不要留?”她笑得无辜,“或者,我换成——‘口供与证据仍需对表’?”

罗秀国瞪了她一眼,却没把她赶走。他把帽子压低,声音更加硬:“不管谁怕柜,先把能抓的人抓住。‘过失致死’总比‘无头案’强。”

“强的是面子,不是证据。”我把玻片推到桌沿,“玻璃盖上的卤素火焰、棉纱的织目、鱼胶的盐霜,三件东西都指向非李建年的手。他能抹胶,能封蜡,甚至能帮人‘做第二层皮’;但药味,他借不来。”

“还有路线。”赛迪淡淡补了一句,“我们抹在车轮内圈的石灰暗环,今天早上在东岸泥滩留下的印,与昨夜的印不一样——内圈多了一道细纹。那意味着车轮在某个砂率不同的栈道上被拉过一次。栈道属于海关内侧,非一般人能进。李老板能进么?”

罗警长的指尖停了一瞬——那是他在天平上加了一粒沙的微弱反应。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把视线从我们身上挪开,落到李建年的肩上:“你认不认?”

李建年抬头,眼里第一次有了像样的光:“警长,我认抹胶,认封蜡,认改过账页,我不认识氯仿。我更没钱请教‘三氯甲烷’怎么写。”

这句笨而诚实的话,比任何聪明措辞都重。屋子里连风扇都慢了一拍。

就在这时,门口又有影子。穿长衣的福庆探身进来,白手套洁净,像云。语气从容:“警长大人,家主子派我来致谢:案子有果,风向就顺。那对柜,今夜是否可出?”

赛迪与他四目相接,目光像把最薄的刀片:“风向顺不顺,得先问蓝线怎么自己换了结。”

福庆笑容不变:“结千千万,能把东西系住的,都是好结。”

“还有一个旁人也在关心结与价。”黄绮文从门口探头,“斯蒂夫古玩那位美国客刚才在门外等风,手套比你的更白。他问,若柜今晚出,他愿意给博物馆,做‘文明交流的周年纪念’。”她故意把“捐”念得很轻。

罗秀国脸色终于松了一丝,松的是怒,紧的是绳。他把桌面上的东西一件件收回证物袋,像把散开的字捞回句子里:“口供先立,法理再议。李建年,先扣。其余人等,不许添乱。”

“乱本就在。”赛迪拿起他的帽子,语气轻,“我们只是把乱,按成看得见的曲线。”

他转身对我:“医生,把玻璃盖的棉纤维与我们院里牙科用纱对照,把丁香油里那点微量杂七杂八的比例做个谱——西药房与坊间油铺配方不同。罗连满,你去翻凌晨两点到四点的值班簿,找谁的签名戴了手套。”

罗连满“是”了一声,转身就走。背影倔,像一支刚在火上退过火的钢笔。

我们离开会客室时,走廊有一阵乱风。窗外,报馆的印刷机又大口大口吐字,把“破案”与“悬疑”这两枚硬币抛得叮当响。城市最爱这种声音——比真相更快,比时间更响。可我知道,今天这口锣敲得太早了。锣面绷得太紧,下一记鼓槌就可能把它打出裂。

楼梯口,赛迪忽地停住,回头看了看那扇关上的门,像在确认一件小事——确认我们的“蓝线章”已经足够刺,足以让敢伸手的人留下血。然后他低声对我说:“现在开始,案子才正式起伏。”他把帽檐压低,“抓到的人,不一定是做事的人;做事的人,也不一定是写字的人。我们要把这三种手分开——抹胶的手、戴手套的手、写‘三氯甲烷’的手。”我点头。白灯教我看得见纱的织目,泥水教我看得见轮的暗环。接下来,要去看人的手——那双把词换成衣裳、把结换成面子的手。风向未定,潮声已经回头。

下篇|湖上人影

“药房的伙计不见了。”这是清晨八点半的第一句话。来说的是中环“和信西药房”的掌柜,额角还带着药粉的白。他把围裙团在手里,指头发抖:“昨夜关门后小礼没回店里,住的铺位空的。抽屉里少了一只两盎司的棕色药瓶——标签写Chloroformum,盖子没了。”

罗秀国听完,只道“登记”。他要把“抓凶”这面旗扛稳,不愿案外生案。赛迪却把掌柜的围裙拿过来轻抖,掌心一推,白粉在阳光里起了小雾。粉味不香,偏涩,是滑石夹着一点点镁碳酸盐的气息——药房常用来防潮与给手套“上灰”。

午后,传来第二句话:大潭上水塘的巡路旅人——一个挑担的和一位塾师——在芦苇荡边看见“水面有衣袖”。他们去废亭报了信。差馆赶到时,水面像打翻的锡盘,阳光在上面抖。人确实是和信的小礼,药房里写得一手端方“Chloroformum”的那副手。两只袖口撑得鼓鼓的,像两个半没气的气囊。

我与赛迪抵达时,风把水面吹出刺目的亮。我看了一眼岸边的水草——新断的茎上粘着衣料毛丝。罗连满先把现场围开,再递给我一副干净的帆布罩。我们不把尸体马上拖上来,先照例从“看得见的”做起。

口鼻:有细密白泡沫,泡壁薄,轻触即碎;鼻翼内小草屑两三根。眼睑:下衬点状出血。手:掌纹沟内有白色细粉,取拭子闻之,为滑石;指甲缝里,不仅有粉,还有一丝极淡的香——丁香。衣领内侧藏着一段薄薄的棉纱条,宽不过两指,边缘撕口毛糙,贴近鼻翼处仍有甜而冷的气。

“他自己先拿氯仿,再投湖?”罗秀国要一个快字。

“氯仿可以让人失去抵抗,但不会帮人走到湖边。”赛迪把话压低,“看鞋。”

鞋底的泥线不乱,坡度变化时没有拖行痕。更要紧的是右脚外缘的磨损与我们昨夜在“斯蒂夫古玩”看到的那位美国客外八的步态相似?不,这里是小礼自己的斜磨,平日走动多、且常站柜台。鞋面无新蹭。若是被拖来,鞋头会有整片的泥皮。没有。

我们在芦苇边找到了半截棕色药瓶,瓶身从中摔断,口沿为磨砂磨口,无塞无盖;瓶壁粘着薄薄一层棉纤维。赛迪把我昨夜从绛雪楼楼梯缝里取出的那只无标玻璃盖取出,轻轻扣在瓶口上——严丝合缝。盖沿两点位那道微小的缺口,也刚好与瓶口磨损处咬住。

“盖子跑得远,瓶子跑得更远。它们终于在湖边团圆了。”赛迪的语气像在记账,“盖在楼梯缝,瓶在苇根,纱在衣领。”

罗连满把旅人的口供记下。挑担的说他从小路来,先嗅到一股像药店的甜冷,才看见水面那只“袖子”;塾师补充,“先见味,后见人”。我把这句加粗写在记录上——顺序往往要紧。

尸体抬上岸,我做简易的现场外检。头皮下淤青:后枕轻微,边界模糊,像是站立时被钝物轻撞,不足以致晕厥;颈部未见典型勒痕;腰肢束带旧印在,非此处所致。胸腹部未见新外伤。牙关松,舌后坠不明显。两肺闻到淡淡“水塘味”。我用手指轻触气管内的泡沫,粘韧拉丝——活体溺水的征象更大;若是先死后抛,此泡易薄、易散。

“但他在水前已经被安静过。”我把衣领那条棉纱剪下,收好。“这不是药房里消毒用的包扎纱,而是与我们玻璃盖内壁那批同织目的棉纱。宽两指,角扯毛,系临时撕下。”

“谁给他撕下?”赛迪不接推理,先接动作,“人常会把自己熟悉的物件用在别处。药房里的纱,药房的人,药房的词——‘三氯甲烷’。他把这个词教给了李建年,也把命借给了动这个词的人。”

我们在小礼上衣内袋找到一张被水泡到半透明的票根。字并未全散,靠边的一行还能认出几笔工整的拉丁文:
Chloroformum puriss., 2 oz
下面是货主一栏,墨色更浅,像后填:C. S.。我把票根摊在太阳下烘一烘,再夹进吸水纸。赛迪只看一眼,眉间那根细线又往里收了一分。

“罗警长,”他把瓶与盖并排,“请你允许我把这一组写成一句会让报馆也看懂的话:药房失踪的伙计,被人用自己熟悉的药让渡了抵抗,然后在湖边丢了性命;他口袋里的票根,把‘C.S.’与氯仿拧在一处;楼梯缝里丢的盖子,跑来这里找到了瓶。

罗秀国沉默半晌。风吹过,芦苇的叶边在空气里划拉,像人群里嘘声。最后他用一种尽量中性的口气道:“也可能是他自取。票根写‘C.S.’,是他代人开票;他负疚,投湖。”

“若自取,”我指口鼻,“他先把纱放在自己鼻前,先安静,再走到水边,再溺水。这条路对‘不想痛的人’合理;但瓶身在芦苇根,盖子却落在城里绛雪楼的楼梯缝——这路端点太干净,不像一个人独自走完。”

“还有滑石。”赛迪伸手在小礼掌纹里拈了一撮粉,“他常戴手套或常给手套上灰。昨夜白手套在绛雪楼出现过;今晨,白手套的习惯在他手上留下了粉。”

“药房也用粉。”罗警长嘴硬。

“是。用粉的人不分药房与白手套。”赛迪把怀表合上,“我们关心的是:谁把药房的词白手套的粉湖边的水塞进了一段连贯的句子里。”

我让人把遗体送回医院,立刻做一轮简要解剖:胃里仅有少量茶水,无酒;胃黏膜没有明显腐蚀(氯仿若被误饮,会灼伤),提示药剂经吸入,非服入。气管与肺泡泡沫如现场所见;血液气味近常,无酒精高浓度反应。手背针痕无,新旧皆无(排除注射)。衣领纱条与玻璃盖内纤维织目一致,18×16。棕瓶残渍低温回收,冷凝液于火焰上闪出短促蓝绿

当晚,黄绮文把校样叠成扇,一页页给我们看。她的眉毛皱着,却不写戏:“药房小礼,大潭溺毙;票根露‘C.S.’——我可以这么写,但你们得给我一句放在底下的冷字。”

赛迪把笔递给她:“‘死者生前接触氯仿,经鼻吸入,后在水中溺亡;玻璃盖与药瓶合口,事件与城内某处先前遗落物相符。’”他顿了顿,“别写‘自尽’、也别写‘疑凶’。让证据先行。”

黄绮文点头:“风向要变。”她收起纸,声音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被风吹累的清醒,“你们要顶住一夜。”

那一夜,半山的风刮得檐角乱响。赛迪在窗前站很久,帽子照旧搁在第三块砖上。我把小礼身上的纱与绛雪楼盖内的纱放在同一片玻片下,又把票根的墨与昨夜运单改号的墨各取一粒,准备在晨光里比它们的老嫩。赛迪忽然说:“医生,我们有了四种介质:木、水、药、纸。做这件事的人,正是靠介质穿来穿去。抓错的人,往往只会在一种介质里出手。”

“那我们要抓的是——”我抬头。

会写‘三氯甲烷’,会戴白手套,会在木上抹胶,又能把人带到水边的人。”他把怀表合上,像合一本薄薄的经书,“下一个名字,会从纸上掉下来。”

窗外水塘的方向暗得发蓝。大潭的风穿过芦苇,又来到城里,掠过药房门口那盏熟悉的灯。城市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却把一种新鲜的悬念压在我们肩上:抓住的那个人,够不够用来解释一具湖上的尸体? 暂时不够。于是案子,不得不继续向更陡的地方拐。

第五章

上篇|狱中鬼影

清晨九点,差馆内务长来敲我的门:“李建年在牢里发疯,说看见亡魂,后又昏过去。罗警长请你一并去看看——赛先生也在路上。”

牢房在侧院深处,墙皮潮得像刚浸过水。两道铁栏之间隔着一条窄廊,值夜的煤油灯还没收走,灯罩上积了白粉样的尘。李建年半躺在木板床上,面色蜡黄,汗冷,脉搏快而弱;胸口起伏像被绳勒过的浮标。他喉间不时发出短促的“吁”声,既像梦惊,又像被什么味道牵住。

我先把他翻向侧卧,松开领口,嗅气味:除去牢房旧潮,有一丝甜冷仍在,极淡,却与我们这几日见惯的药房气相同。鼻孔内壁可拭出极微量的棕淡色痕。舌下静脉不怒张,瞳孔对光稍迟。更要紧的是,指尖与掌纹沟里嵌着粉末,味干涩,滑石。滑石可以来自牢房,也可以来自白手套

“他不是疯,是惊厥前的晕厥。”我道,“诱因可能是恐吓+吸入性镇静。先冲淡。”我让人开窗,把湿毛巾放在他颈后,少量樟脑油刺激鼻翼,再以温盐水滴入口角,令其缓缓吞咽。几分钟后,他的脉从羽毛般虚浮,渐渐回到能数的节律。醒转第一句话,仍是:“他来还命,他就在门缝里看着我。”

“‘他’是谁?”赛迪已站在门外。他没有靠近病人,先看门。门扇下沿的缝比别间宽半指;观察窗内侧的铁板有擦亮痕,像昨夜才有人贴面看过。地上靠门一侧,有一片不合时宜的——即使在阴天里也亮:铁栏根部与地面之间的石缝里,卡着一点灰白粉,指尖捻之在掌心发出轻微的磷光,绿中带蓝。

“Balmain’s luminous paint(夜光粉)。”赛迪轻声,“掺在胶里,光一照,能亮一刻。欧洲杂货铺常见。‘斯蒂夫古玩’那种店里更不缺。”

“亡魂如何‘出现’?”罗连满按不住问。

“最笨却最好使的法子。”赛迪把灯罩取下,指给他看罩口边缘的一圈细密齿痕,“把罩取下,灯芯稍压,换成更低而稳的火;门缝外先贴上涂了夜光粉的薄纸或棉纱——裁成一个人脸的轮廓或一个字;再在门眼处置一块打磨过的玻璃片,斜斜映进长廊另一端的白墙。灯光一暗,夜光粉亮,玻璃把影子拉长,像一张贴在空气上的脸。再从门缝里送一团浸过药的棉纱,人先‘看见’,后‘安静’。”

我顺门缝用镊子探入,果然夹出一小团已干的褐黄棉絮。织目与绛雪楼楼梯缝内玻璃盖上的18×16一致;棉纤维上挂着极细腻的粉,火上试之,蓝绿色火舌一闪即逝。门闩一侧的铁上压着一枚浅浅的手套边线,粉质,宽约两指,弧度圆整,不像裸手。

“谁能夜里靠近牢门?谁能动灯罩、送棉纱?”赛迪没看罗秀国,却把话丢在他脚边。

罗警长脸色不变,只说:“值守簿我已叫人拿来。”

我把李建年扶坐,温水慢饮,问他“看见了什么”。他答:“他手上戴白……他脸上……有一半‘福’字的影。那股药房味道先来,影子后到。”他讲不出连贯句子,恐惧将名词与动词切碎了。但顺序仍是:先,后。

赛迪在牢门外又发现两处小东西:长廊一角有一只火柴梗,不属于差馆常用品牌(进口“Bryant & May”,红磷头偏小);窗格的木沿上蹭到一道极浅的白线,像用白垩或滑石在黑板上匆匆划过,位置刚好与门缝成直线——用以给“投影”找角度的记号

“谁在值夜?”他收起火柴梗问。

内务长翻簿:“子时前后,阿荣、阿喜换班……丑时,补了一个‘C.S.’——说是港口那边临时来人,要看‘贵客相关证物’。”内务长自己也听出不对劲,声音发干,“警长,我以为——”

罗秀国把簿子接过,脸上不见波澜,指尖却轻敲一下那三个字母,像敲在自己心上:“临时批条是谁签的?”

“签条撕走了。”内务长低下头。

沉默半刻,只有走廊风扇吱呀。赛迪把那团褐黄棉纱、灯罩齿痕拓印、夜光粉样连同火柴梗一并装袋,递给我:“医生,回去做两个小对照:夜光粉的硫化物谱,与‘斯蒂夫古玩’店里那罐夜光粉做个并列;棉纱上的丁香油与氯仿比例,和绛雪楼盖内那份比——配方常常比人嘴更准。”

“李建年呢?”罗连满急,“他现在像只被吓坏的猫。”

“先转到医院短留观,断离这股味和影。”我道,“以惊恐性晕厥疑吸入性镇静收治,恢复后再讯问。”

临出牢房,赛迪忽然折回一步,到墙上那团黯淡的磷痕旁把灯光稍微移位。磷粉仍在,但光角改变,影立刻走形,不再像人脸,而像一枚撕坏的字。那是的一半。

“亡魂不认识光学。”他淡淡,“认识光学的是活人。他昨夜不是来送魂,是来送话:‘别开口。’”

走到院里,黄绮文等在阴檐下,手里捏着未付印的版样:“我收到一封匿名信,落款‘善意者’——提醒我‘牢里有人受惊见鬼,乃天谴。’你们要不要顺便替我给‘鬼’回封信?”

赛迪笑意极浅:“回他两句:‘你的鬼用的是Balmain夜光粉,你的善意用的是三氯甲烷。’再加一句新闻人看得懂的:‘光学与化学,不是神学。’”

她把字记下,眼里那点火更稳了。

午后,李建年在病房里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白墙。我故意把窗帘拉大,日光直照,房里一点夜光也腾不起来。赛迪坐在床尾,声音低而平:“李老板,你怕的不是鬼,是人。鬼不会改运单,不会戴白手套。你若不想替别人背命,得说:码头那晚,谁站你旁边看你抹胶;昨夜牢里,谁在门外给你‘安静’。”

李建年的喉结滚动,眼睛里像有人把水倒了进去。他终于挤出一句:“那三个字母,我不识。可昨夜门外的鞋声,不是我们差馆的路数——步伐外八一点,落地,像走在铺了毡的木地板上。”

外八、轻、白手套、Balmain粉、三氯甲烷。五个线头攥在一只手心里,指节修长,指甲打圆——斯蒂夫

赛迪并不马上说出名。他只是把怀表合上,对罗秀国道:“把内务的钥匙值班簿一并封起来;请求港口与海关签对昨夜出入内侧栈道的外籍访客名单;另外,派人去‘斯蒂夫古玩’借一罐夜光粉来做对照,若他拒绝,就让报馆借他的‘善意’一用。”

罗警长静了几秒,像在权衡一只看不见的秤。最后他点头:“做。”

出门时,风把走廊灯影吹得像水。赛迪低声对我:“他们用做刀。我们用、用、用布的织目把刀卸下来。今晚,我去那家店看一次——不为搜,只为看他怎么摆光。”

我把证物袋抱紧,心里反而安静:鬼影能糊弄人心,糊不过化学;夜光能借光出戏,离了角度便泄底。案子翻到这页,明暗分界线终于清晰了一寸。接下来,是把那双“会写‘三氯甲烷’、会抹胶、会戴白手套、会玩光学的手,翻到台面上来。

中篇|号码的回声

我在实验室把绛雪楼楼梯缝里拾来的玻璃盖与湖边棕瓶的残渍做完最后一轮并列,火舌上那抹短促的蓝绿色像一只小鸟掠过窗外。正要写结论,窗格上映出一截擦过的影——不是护士,不像病人。影子在玻璃上停了半息,又往外檐缩。我推门,走廊尽头,特罗德·赛迪正把帽檐压低,对我做了一个从不误解的手势:

医院侧门出去是半山落坡的小巷,雨后潮气把石阶磨得像瓷。前面那人个子修长,步子不快,外八微显;左手不摆,像捏着什么薄而不能折的纸。他经过煤气灯下时,手背亮了一寸——白手套。风里拂来一丝熟悉的丁香甜,随后是冷意。赛迪没有贴得过近,只用怀表的秒针在口袋里给自己节拍。我在后两层台阶,听见他几乎没有声音的评注:“闻味在听脚之前。”

那人绕过石街两处拐角,进了上坡的车路,最后沿着我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的坡道,向东岸小码头去了。码头这会儿不忙,潮刚落,木栈的缝里缠着新退的水。那人并不下栈道,只站在一根栓桩旁,似在等什么;又像在权衡一件要命的小事。他把手里的薄片在掌心抹了一下,弯腰,试图把它塞进桩与地砖相接的一道缝。薄片没有听话,从指间滑落,在水渍里打了个转。他俯身要捡,突然警醒,抬头,远远望了我们这边一眼——灯影晃,他看不清,我们看得清:手套的指尖被粉打过灰。他没有再捡,顺着栈道另一侧,消失在一排仓屋的暗影里。

我们没有追,只在桩边蹲下。赛迪用伞尖把那片东西挑出来,轻轻晾在海风里。是一截潮湿的运单号码条,纸质薄,边角有港务处常用的锯齿。尾号位原本被重写成“8”,新墨在灯下尚有油光;纸背却压着一枚更旧的“3”的硬痕。赛迪把一小瓶碘酒递给我,我用极细的玻棒在数字处点出两粒,纸面立刻现出深浅两道:外层的“8”呈浅褐,边缘发亮,底层压痕沿笔画走向显出更深的茶色;再取一滴清水,水圈在“8”的一撇上摊开一圈新渍晕,而压痕里的“3”只像从底纸里缓缓浮上来。

临改。”我低声,“新墨未老,旧痕犹在。”

“以及一个完整的动作链。”赛迪把号码条翻到背面,用石墨轻扫,“先印‘3’,后有‘8’,改者偏腕向内,与我们账本新字同向;改后当即遇潮,晕圈未散。他刚才又想把号码条,说明有人开始怕纸。”

我把号码条放进证物袋,又照例嗅了一下——纸角上很轻的一轮丁香味,像他刚才在手心搓过。赛迪用伞尖点了点桩根的泥迹:两种车辙叠印,粗细不同;细辙在上,刹车时略有歪斜,正与我们在建年号门口记过的“窄轮后到”一致。

“哟,赛先生——”身后有人唤。回头是钟阿春,右脚仍裹着白布,布角边的油渍更旧了。他把旱烟揣回袖里,眼神在证物袋上一闪,像看见了一只会咬人的虫。

“昨夜你又押了哪段路?”赛迪不打招呼,直接问。

“先换车,再上坡。”钟阿春爽快,“梁叔那辆轴叫,怕断。我就去找皮匠阿荣借那辆窄轮的手推车,轮距短,能挤过上环那道‘八字砖缝’。换车的位置在石驳脚那一头,灯坏了一盏,我拿火柴照着系麻绳。那时候,贵客的随员在旁看,戴白手套,轻轻咳了一下,说‘快些’,还拿个吸墨纸替人按了一下票。我看见他吹了一口气,新的尾号了一下。”

赛迪和我互看,这段“皮匠手推车”与“*吸墨纸吹新墨*”补上我们时间轴上的两枚孔。赛迪问他:“你昨夜看见过那张号码条?”

“看见他夹在运单下面,又拿起,又塞下,最后——”钟阿春指了指我们脚边,“就没了。”他顿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那随员走路外八,鞋跟,像踩着纸。他身上有股药店味,不是我们码头的汗酸。”

“你知道‘皮匠阿荣’的车现在在哪?”我问。

“还在我这儿。”钟阿春指码头另一侧,“窄轮滚过砂率不一的栈道,内圈会留一道细纹。你们昨晚抹的石灰,今早在轮的内圈还看得见。”

我们把手推车轮抬起来,内圈果然有一道因石灰混水回灰的细环;其中一段压了更细的细纹,像栈道某处钉帽疏密不同,给轮面上了暗格。这一格与我们早上在内圈印里看到的新变化吻合——说明昨夜运柜确实经由海关内侧的那段路。赛迪把怀表扣上,像替自己的假设合页。

号码条为什么会‘丢’在这儿?”罗连满赶到,问的是每个人都会问的直觉问题。

“因为号码是故事里最后一件还没改干净的小东西。”赛迪把纸袋递给他,“人可以暂时改词、改结,木头可以抹胶、封蜡,甚至连鬼影都能用夜光粉临时扮;但号码既在纸上又在底簿里,改一次就多一重影。昨夜他想把这重影抠干净,手套却让纸了一下。”

“你说‘他’——”罗连满压低了嗓,“是?”

赛迪没答。他转去问钟阿春:“那晚‘皮匠车’上山的时候,‘随员’说过什么话?”

“他说‘时间不等人’,又说‘风向要变’。口齿利,洋腔一点点。他用洋字写了三个字母,叫我把车停在‘C.S.’的单子那一栏。”钟阿春想了想,又补,“他——*手套*边有点,像药房里那种给手上粉的粉。”

这一行词把我们这几天攒的碎片连成了串:白手套丁香氯仿外八C.S.。赛迪把号码条与我们先前拓下的运单尾页叠在一起,光下比对,“3”的压痕在新墨的“8”后面微微抬头。他不急着说“谁”,只是把判断写成一句尽量没有形容词的句子:

尾号原为3,事后临改为8;改号之手腕内偏,用吸墨纸,吹干新墨;号码条欲弃而不成,坠于栓桩边;换车发生于石驳脚,窄轮后到。

我在旁补一笔:“闻味在先,脚印在后;词在纸上,痕在底簿。

钟阿春看我们写,忽然像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片小小的吸墨纸角,边缘有被撕掉的齿。他讪讪:“昨夜那位随员按完票,吸墨纸沾了点新墨,我拾回来当火纸用,没用上。”赛迪接过,斜光下可见一团还未完全氧化的“8”字墨晕,墨团外沿有一圈比纸更亮的油晕。我点了点碘酒,“8”的外缘立刻起了更浅的褐,而吸墨纸上的旧痕仍沉着,这一小片纸替我们把“昨夜”钉在了“此刻”旁边。

“够了。”赛迪把证物一一入袋,对罗连满道,“回去把底簿借来,照昨天的办法做压痕拓;把这张号码条与拓影并列,给罗警长一个不靠口供也能立的‘临改’。钟阿春,你把皮匠叫来,问他‘随员’昨夜借车时留没留记号押物。”

“押物有,”钟阿春拍了拍胸口,“一枚玻璃纽扣,说明天来取。”他说“玻璃纽扣”三个字时我与赛迪同时抬头——玻璃制品上的微痕往往比金属更诚实。赛迪收起伞,声音比潮气还轻:“让他明天别太来。”

回医院的路上,风把煤气灯吹得忽明忽暗。赛迪把号码条递给我:“医生,今晚你把墨的老嫩纸的水路与我们那张‘3改8’的拓影做个三联。把‘临改’写成三行——光下的油光差水中的晕圈差碘后的色差。明早给罗秀国一张不需要形容词的纸。”

“再加一行:‘换车皮匠手推车’。”我说,“这四个字,把木与轮、码头与仓房、纸与人,一道穿起来。”

赛迪点头:“号码有回声。它从港务处喊了一嗓子,被码头、被仓房、被绛雪楼、被各自回了一遍。现在,回声够多,脸就该出来了。”

他把帽子照例放回第三块砖上。窗外潮气里,城市像一只被反复敲过的鼓,正等下一记更重的槌。我们手里这条号码条轻得很,却像一根细针——落到合适的地方,能把一张面子扎破。下一步,便是去看那枚“玻璃纽扣”,看它会不会在光下把我们要找的那只手反光出来。

下篇|宗室认柜

午后两点,我把3 改 8的三联对照递到罗秀国手里:
光下:新墨“8”在斜光里仍有油光;
水中:一滴清水于“8”的撇上即起环晕,而底层压痕“3”不晕;
碘后:碘酒触纸,外层呈浅褐,压痕沿笔画浮出更深茶色。
纸张的水路与底簿的拓影相扣,号码条的纤维毛口与港务处存根一致。词可以换,墨不能装老。

“够你把柜再扣两小时。”赛迪淡淡。罗秀国却只给了一小时——上头传话,“宗室货物,勿辱礼节”。

认柜的队伍来得像仪式。前头一辆轻便车,后头两名随员。载逵在其中,衣黑而薄,领子开得恰到好处;一只缠串的老玉在他指间滚动,捻到珠线上一颗略显新滑的珠子才停。他的气味与我们这几日习惯的药房气大异:香雪、陈皮、与极淡的樟脑。他身后是一张我们已熟识的脸——福庆,白手套依旧,笑依旧。另一名心腹眼生,袖口上缀着一枚玻璃纽扣,阳光一打,反出一线冷光。

“吾物成对,一去一留。”载逵把礼数做足,言辞却极简。他没有提“随从”,没有提“崔福”。名字像他袖中未露的扇面——只字未提

港务处照规矩核印。赛迪不抢,只站在秤旁,看称砣上落下的数字。另一只柜较建年号订单上登记的原始重量轻了三斤又半;若是虫蛀、岁月,轻度可解;若是内衬二次开槽,理应更重。这只柜是“清洁的”——或者说,被人提前掏空,连带掏走了我们在另一只柜里闻过的故事。

“请开检一角封蜡。”赛迪彬彬有礼。福庆把白手套收紧:“不便。贵物在海上走远路,坏不得。”语气温,在词上都留足了面子。

“坏的是程序。”赛迪递上文书,“我们只看蜡,不看里面。看完立刻补封。”
他转头对我:“医生,借你那卷最细的外科蓝线。”

我懂他的意思。‘蓝线章’*在案里用过一次,这回再用一次。我把线头藏入麻布缠口极深的一缕纤维里,打了不成形的一记*半扣,线尾藏向反方向。若麻布被换、封口被动,这个“章”会说漏。福庆看着,眼里像一面抛了光的铜片:“你们爱结,我爱字。各爱其所。”他伸两指轻弹封蜡边缘,蜡泪亮了一下,像在朝我们眨眼。

赛迪没有只盯蜡。他凑近海关铅封:铅粒上“CROWN HK”的字样完整,然边缘钳印左右不对称,靠后的那一下更深、并带极细的倒刺痕——像被二次合拢。铅封背面还有一枚几不可见的小孔,孔沿有黑铅粉。他低声:“这颗‘完整’的铅封,经历过一次假完好。”

“你是说他们动过柜?”罗连满压低嗓。

“我说的是:有人动过面子。”赛迪没有抬头,“面子能复原,刨痕重量复原不了。”

港务处的手章一落,一小时的钟就响起来了。载逵不看我们,只把手中老玉捻回衣袖。他的声线平而慢:“诸位查得辛苦。‘据法以防奸’我不逆。惟此柜系家族老物,‘留’字张度,便不劳诸位。”

“家族老物,常有旧人服侍。”赛迪突然抬眼,“昨夜起,贵处姓随从未见。此人可有回话?”

载逵的眼帘几乎没有抬:“童仆人来人往,不足挂齿。”四字不足挂齿,将“崔”整个吞掉。福庆在旁轻笑:“我们只认单号,不认闲言。”

“这倒巧。”赛迪把丢失的“号码条”*从证物袋里取出来,只露尾号的一角,“号码爱认我们。它从*38,从码头躲到桩缝,又从桩缝回到我们手里。它说‘昨夜有人吹干新墨’。”

福庆的笑意稍硬:“单号之事,港务处自会对。我们认柜。”

载逵把话截得更短:“认。”

罗秀国做了他在此时能做的最稳的决定:登记放行,但在运单上加注“经差馆复核,路经东岸内侧栈道,由福庆领出”的一行字。字虽轻,却把名字路线钉在了同一张纸上。

柜起、车走。手推车的内圈石灰暗环在轮缘深处隐隐,像我们塞进去的一枚无形的钉。赛迪不追车,只抬手挡了挡阳光,目光落在那名眼生心腹的袖口——玻璃纽扣反光的瞬间,他的指尖下意识按了一下,纽扣边缘在两点钟位有极细的磕口。两点位——这是这案里反复出现的方位:赈济会IV号模的缺口在两点;绛雪楼玻璃盖的磕痕在两点;如今,纽扣也在两点。

“你看见了?”我小声。

“我看见习惯。”赛迪的声音干净,“会在同一角度落手的人,不止落在章上,也落在纽扣上。”

车队过了道口,斯蒂夫古玩那块窄窄的牌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露角——橱窗里新摆了一盏小投光,白日也没关。他站在门后,像在检查灯怎么;眼角余光扫过我们,仍旧那副把危险包成糖果的笑。罗连满咬了咬牙:“要不要现在查他的店?”

“别给他一个好看的空架子。”赛迪收回目光,“等玻璃纽扣。钟阿春说明晨随员来赎押,我们把纽扣放在光下看一眼,它会告诉我们昨夜谁在门缝玩过。”

“宗室这一只柜,放走?”我问。

“让它走。蓝线章在,铅封影在,路线注在;走得越远,越需要同一只手来圆谎。圆得次数多了,角度就露出来。”

载逵的车转出港务处门口时,黄绮文来了。她把新排的一行小字递给我看,写得极克制:
“宗室认柜,随员领出;差馆注记路线,未闻随从‘崔’之名。”
她抬眼:“我不写罪,只写不写的那一块空。”

“空有时比墨重。”我把纸还她,“明天给你一个纽扣,比空更亮。”

夜风起。码头的木栈在潮后轻轻作响,像在替谁磨刀。我们回医院的路上,赛迪只说了一句:“单号已问完,接下来问。”他把帽子仍旧放回窗台的第三块砖,“那只手会在两点钟方向留下下一处小磕口。”

第六章

上篇|商铺的午夜幽灵

夜越到后半,城越像一口被盖紧的罐。风在檐角打着盹,煤气灯把一圈昏金压在石阶上,像遗忘在台面上的酒渍。我们守在“建年号”对街的阴影里:赛迪把怀表的秒针拨到十二,轻合表盖;罗连满把警服扣子解下一粒,免得金属在墙面上擦出声;我把一支装了极细蓝线的缝合针藏入袖口。屋内熬胶的铁锅早被搬空,墙角的白木薄板依旧靠着——像两页未翻的书。

“今夜他要做两件事,”赛迪压低嗓,“把柜身上属于‘昨夜’的痕迹割掉;再把屋里属于‘明天’的麻烦点着。”

“他会先点哪一盏灯?”我问。

“不会点灯,”赛迪笑意极浅,“他会点影子。”

说话间,巷口投来一截动的黑。来者个子修长,步态外八,手上戴着会把光线直接反回来的东西——白手套。他在门口停两秒,不掏钥匙,先从衣袋里摸出一小包纸,把指尖轻轻一抹,门缝底下一抹——。他仰头看檐角的煤气灯,微微转亮火帽,又很快掐回半寸,给门面投下一层比夜更薄的影。他从袖里抽一条窄窄的纱,沾了点什么,拈成一个人脸似的轮廓,贴在门缝里,再从衣袋里找出一片磨得发亮的小玻璃,斜倚在门眼边。立住了:门板上浮起半张白脸,嘴角略翘——像夜里自己在笑。

这是牢房那一招的复刻,只是今晚,他不打算吓晕谁——他要给自己留一道防盗的戏法,一旦有人接近,影会先说话。

赛迪提前几分钟做的布置立刻显出用处。他在门槛内侧纤薄处抹了一道淀粉水,又把煤气灯的光角往门下偏了一指。白手套经过的地方,淀粉会在鞋底沾一层极细的膜;稍后我只需以碘酒一勾,脚印便会像悄悄写过的字显出来——不惊人,够诚实。

白手套取出一把极薄的撬片,卡进门锁与板缝之间,几乎无声地推开一道指宽。他先不是进,而是侧身伸手入内,手腕转了一个恰好两点钟的角度,在门背里摸索一处——我们熟得不能再熟的封蜡边。他拇指在蜡泪上轻轻按一下,试结的紧松,又在麻布缠口处试图捻出一缕纤维。他的指尖停顿了半秒,应该是摸到了蓝线。他没敢抽,只换了个方向,轻轻把它压回去,再用袖口的布边把蜡面抹光

“怕线,”赛迪在我耳边极轻,“又怕破相。”

白手套这才挪身入屋,动作像一张放慢的纸。他先直奔墙角两块白木薄板,把其中一块翻过来,指腹在刨痕上来回摸,像在确认某个“临时工”留下的路数;然后去熬胶锅的位置,从暗处摸出一包小纸,往里一倒,锅底立刻泛上一层抹不开的白——夜光粉。他用袖口抹匀,抹到锅沿,再抹到屋里两处低处边角,最后扬一扬手,像把一把细盐撒向空——粉在黑里看不见,光一来会说话。

“他要做幽灵,”罗连满在我身侧,压着声线,“把这里变成会自己冒白光的屋,吓退看夜的邻里。”

“幽灵同时是记号,”我压回去,“给他自己看——回来收拾时,光照到哪,哪处做过手。”

白手套摆过一轮,终于靠近那只已开过的柜。他把小镜探入内衬“二次开槽”与木舌之间,试图以探针挑起一块胶线——那条搓成月牙的抹痕。探针卡住,弹回。他没有硬挑,换成一柄更细的钩,先从月牙边缘割一缝,又把一截薄木片轻轻削下,塞进内衬与柜壁之间。那片木,像一片舌头被连根拔走,嘴里只剩哼。

“现在。”赛迪吐出一个字。

我把藏在袖口的蓝线针扣出,朝门缝里打了一个小小的半扣,线尾朝反方向藏进麻布纤维内。罗连满在对面迅速把煤气灯的火冲大一寸——夜光粉被突然充足的光亲吻,屋里两处角与锅沿泛出磷白,像三双无声的眼。白手套错愕,侧头。就在他侧头那一瞬,赛迪的手杖从门缝插入,杖头微微一挑,挑住了他衣袖玻璃纽扣的一角——“两点位”那枚边口地一声,磕裂

声很轻,足够让他知道“被摸”了。他立刻横身一拧,撬片一翻,门尖“哒”地反弹上槽。他不跑直线,先往屋后退一步,脚尖在门里踩出一片细细的痕,然后顺着墙走影,像一条给光驯过的鱼滑出门缝。他没有回头,在巷子里一个横跨就没了。

“去追还是留?”罗连满半个身子已经出墙。

“留。”赛迪扣住他的肩,“幽灵比人好抓。”

我们先让屋里一刻,再把灯火推大。夜光粉的像星座一样现出来:锅沿、墙角、柜背下沿,以及门边一条人脸的轮廓;粉的颗粒扒在木纹细孔里,像一小群不肯离场的证人。更重要的是,门内那道我们事先抹的淀粉带,足够让我把碘酒轻轻涂上一线。碘遇淀粉,暗紫色沿脚掌的边缘开花——足弓的弧、外八的外侧、以及在内侧两点位那一小段内扣。这是那条熟悉步态给我们画的自画像。

我在柜内衬“月牙胶线”处用针尖取样一撮,放进小瓶。夜光粉我也刮了一点,留作与斯蒂夫古玩店里那罐对照。正要收针,赛迪叫我看脚边:木地上有一枚掉落的扣子,玻璃,边口在两点处有微缺。它不是纽上的那一只——是备用。纽背抹过粉,粉光细腻,与锅沿一致。

“把扣记‘证物十三’。”赛迪说,“我们明天再看另一枚被我挑裂的‘十四’会不会自己来认亲。”

“他为什么冒险回这里?”罗连满仍不解。

“割掉昨夜,”赛迪把那片薄木片夹给我看,木片背面有一条极浅的划痕,像别针的尾在上面擦过,“以及给明天做路标。夜光粉是给自己看的地图,割下的月牙是给我们少一个动词——‘抹’。”

李秀在门外轻轻咳了两声。她守到这么晚,算是没有白茶一局的道义。她伸一只手进来,递过来一张折成四折的小纸:“有人傍晚送来的,说给‘赛先生收’。我没开。”赛迪接过,纸上有海关的铅粉微痕,展开里头是一行极简的英字:
“Wind veers. Keep your nose out.”
落款三个字母:C.S.

“他连威胁也写得像吸墨纸,”黄绮文不知何时出现在帘外,笑得像看戏,“把墨按了又按,字还是会印在底下那页。”

“你写一句回复:‘影子怕转角,粉怕水。’”赛迪把纸叠回,“再加:‘号码怕手套。’”

我们最后把屋里清理到“幽灵”只剩我们需要的那一点。夜光粉的方位记清、脚印的碘纹拍照、月牙的残胶封瓶,玻璃纽扣入袋。临走前,我把门内那根新扎的半扣蓝线又按进麻布更深处——今夜它只是见证,明日它将是

出门,夜的皮肤被风摸过一把,凉薄。赛迪把帽子押在第三块砖上那样的角度,半句像是自言自语:“真正的幽灵从不怕黑,它怕的是对角的光。今晚他在这里点了,明早他会去码头点;我们在两处各点一盏灯,看他跟哪一盏走。”

罗连满把笔别回口袋,像把刀入鞘。我揣紧证物袋,能感觉到玻璃纽扣在袋里轻轻磕碰瓶壁——两点钟的那一小缺口,像一只小指针,正往下一节故事上指。接着要做的,是把粉做、把胶做、把脚印做——让“幽灵”的材料,替他的人形长出骨架。至于那张写着C.S.*的纸,它会在明天被另一枚纽扣*辩认

下篇|停钟之时

回到医院时,夜像一层没拧干的黑布。解剖室外走廊的挂钟滴答得过分清楚,秒针抹过“11:45”,我的脚步也跟着轻了一格。把新封好的证物——“月牙残胶”“夜光粉”“玻璃纽扣十三号”——逐一收入柜,我正要在记录本上补一行字,背后忽然起了一股甜而冷的气。

那不是医院常见的消毒水,是丁香油上覆了氯仿的那种“礼貌过分”的甜。还来不及回头,一团湿棉纱从颈后压住我的口鼻,指尖的力道熟悉到可恨——白手套的触感:柔而无纹。我的第一反应是用牙齿咬住纱,第二反应是用肘尖向后顶——只顶到衣料的空。

眼前的白灯开始退色,像被人缓缓调低。挂钟的秒针推到11:47停住,滴答被人合上了盖。呼吸的入口像被塞了一枚软木,把人有礼貌地推向“安静”。我借着职业的最后一点冷静把上身一拧,侧颊擦着墙,鼻翼离开了棉纱一个指甲盖的空,冷空气钻进肺里像针刺。那只手立即加力压住,另一只手去摸我腰际的证物夹。

就在那一瞬,门口响起一声不响的风。特罗德·赛迪的手杖先到,杖头从灯影与门框的缝里直劈那只手腕——玻璃纽扣“咔”地一响,碎去一瓣。我被他拖出半步,背贴墙,人还在“黑布”里,但那团棉纱被他拎住丢在地上,踩死。他的声音像一把把我拎回来的钩:“呼吸,医生,数到三。”

我照做——一、二、三——胸腔重新认得空气。面前的黑影没有恋战。他侧身退去,落地的脚步仍是那种外八、像踩纸的步法;手套边带了,在走廊浅色木地上留下一圈寡淡的光。赛迪反手把怀表掷到钟下,表盖哐一声,挂钟的玻璃轻震了一下,秒针仍钉在11:47——“停钟之时”,像一个刻痕把这一夜钉在墙上。

我俯身捡起那团落地的棉纱:织目18×16,边口扯毛,味道同样是丁香压氯仿;纤维里有极细的粉粒,指肚揉之发涩——滑石。赛迪拎起掉在地上的纽扣碎瓣,两点钟位的缺口尤其利,像这双手在所有物什上都喜欢留下同一处微小的“方位证据”。

“他只要你的夹子。”赛迪低声,“不是要你的命。”他把我扶到墙边坐下,目光却在走廊迅速搜检:挂钟下方的墙角有一道夜光粉拉出的淡线;门框内侧有一枚打磨玻璃的极薄反光——那是他准备的,只来得及摆了半套。若不是“手杖”的那一下,他会在我面前演一次“鬼”。

“谢谢。”我喉咙里还带着药味。赛迪点了点头,像把感谢塞回第三块砖上。他用手背试了试我颈侧皮温,又把那团棉纱装袋,压上“证物十五”。他指指停住的挂钟:“时间替你写了证词。”

那夜之后我在值班室躺了不到两小时。醒来时脑后隐隐作痛,像被纽扣边缘划过一线。我把“停表11:47”记进记录簿,又把压在地上的粉线以透明胶轻轻揭取,装片。出门前,赛迪用试纸在墙角粉迹上擦了一下,露出磷光极短促的回闪——Balmain夜光粉残意尚存。他把试纸收好:“他喜欢让照到他的路。我们喜欢让时间照到他的手。”

凌晨四点过后,“建年号”后库起火的消息在上环像发烧一样传开。我们赶到时,巷口已经堆了截水用的沙袋,屋里一半焦黑,一半潮湿。烧灼的气浪把墙皮起成粗糙的鱼鳞;木梁上“V”字形的焦痕从地面某一点往上收束,告诉我们起火点偏低,靠近那口熬胶锅的旧位。李建年已被送医,店伙跪在门外抖,“说是灯翻了”。罗秀国皱着眉,不让我们“妨碍救火”,又把路悄悄让开一条半尺:“看,快看。”

赛迪蹲在V形焦根那里,伸出一把最薄的钢片,像削苹果一样从焦里下一层黑皮。黑皮下露出一线暗黄,再往里,是一圈被热熔过又凝住的蜡泪。他用温水轻烫,蜡软,指腹一揉,先是一阵蜂蜡的温甜,随即钻出清瘦的松针味——松节油。我把少量蜡屑放进小试管,加温,气味升得更直;再以一滴酒精试溶,部分溶散,残渣呈蜂蜡状,符合我们此前分析的“蜂蜡+松节油(微樟脑)”配比。

松节油给火加了腿。”我低声,“灯翻只是木匠的说法,真正的助燃,是封蜡。”

赛迪点头,用镊子从焦边再出两小粒灰绿硬点,放在手心上吹了吹——夜光粉烧过后的尸衣:硫化物受热变性,不再发光,颜色失去“夜之白”。他抬眼看墙角:“他想把昨夜在屋里画下的地图一把烧掉,连同我们昨晚留下的碘纹脚印粉点方位一并抹去。”

我绕到后库的门背内沿,那些曾经被抹得光滑的封蜡边呈现出被火泡起的蜂巢小孔;其中一处的蜡皮裂缝里,藏着一丝没有全化的蓝线纤维。我用针挑出那一段,蓝线仍淡,却还活着——昨夜我们新打的半扣躲过了大火,像一枚没被烧掉的

“写进去。”赛迪的声音里多了点微妙的轻松,“‘火后复得蓝线章,位于门背缠口内侧半扣,未迁。’有人想烧掉‘昨夜’,偏偏把‘昨夜’烤焦给我们看。”

“起火点低,沿地脚助燃流动。”我蹲下来,用手背感热——火走过的路像一条蛇。靠近墙角的地上,残留一丝不自然的流淌边,我用玻片轻刮,涂在白纸上——油渍透出清亮的轮影。这不是灯油单独能做的事;松节油把蜂蜡带薄,带快,也带得太“整齐”。

“这是一次文火的纵火。”赛迪站起,拍掉衣上灰,“它不像愤怒,更像整理:把会发光的粉、会说话的胶、会出汗的铜,通通请出场。”

罗秀国走过来,看我们手上的小瓶小片,像看一群从灰里爬出来的证人:“我可以写‘意外’。”

“你可以写‘火因未明,封存待验’。”赛迪把“松节油阳性”“夜光粉烧残”“蓝线存位”三张小纸叠给他,“‘意外’会替人挡雨,但挡不住味道。味道已经告诉我们,昨夜来过的人,今天也来了——他来收拾自己。”

我沿着梁脚又走了一圈。二次开槽的内衬白木在靠近起火点的那面被烤裂,挤出细细的胶珠,珠里仍能嗅到海盐回甜——那是码头水熬过的鱼胶味,火也改不掉它的出身。更远的角落,灰堆下露出一截火柴梗,不是本地常用牌号,磷头残渣细,和牢房走廊里那截Bryant & May相近。我把它一并拾起来:证物十六

“他急着烧,急着走,急着把我们往‘意外’的筐里推。”赛迪看着被水浇到冒白气的木梁,声音反而稳,“这份急,等于自报姓名。会写‘三氯甲烷’,会戴白手套,会在门缝里做光学,又知道在这里用‘蜂蜡+松节油’辅火的,名字不多。**”

C.S.。”我没有把三个字母说得很响,它们自己在灰里发出了声。

罗连满把拍照底片递过来,手还在抖。他硬把一句话咽下去,换成敬业的语调:“蓝线、蜡皮、焦根、夜光粉残,我都拍了两套。”

“好。”赛迪收下底片,“今晚玻璃纽扣十四号要来认亲;明早,我们去‘斯蒂夫古玩’借一罐夜光粉,看看它跟我们瓶里的谱是否一模一样。再之后,把‘停钟’与‘起火’两条时间线并在一张纸上,看谁的影子刚好在两点位。”

罗秀国把烟掐灭:“我给你们半天。”

“够。”赛迪看了看腕表,又看了一眼挂钟——那面被烟熏得发灰的钝表,“人喜欢把时间关在表里,火喜欢把时间写在墙上。11:47在医院写了一次,V形焦根在这里又写了一次。两行字够我们读。接下来,读。”

我们从灰里退出来。阳光照到烧黑的门框,像一本不愿合上的书页。我的喉头仍有一丝刺痛,是夜里那团棉纱留下的影。我把“停钟”与“松节油”两个词写在同一行,像把两个不肯承认彼此的证人按在一个椅子上——他们会互相看一眼,然后承认:昨夜,是同一只手在两个地方落过同一角度的力。

第七章

上篇|发酵与翻案

报馆像一排烤炉,把话题烤得“滋滋”冒油。头版轮着敲锣:《差馆雷霆破案》《商号封蜡致祸?》《宗室清誉无恙》。第二天,锣口翻了个面:《牢中见鬼;是报应?是人心?》《药房伙计湖上离奇》。第三天,黄绮文把一行小字安在里版边角:“号码怕手套。”——像在热锅旁放一杯冰水。街上嚼舌头的人有了两派:一派说李建年“该”;一派问“谁在两点钟位上喜欢磕东西”。风说得越多,城越潮。

罗秀国的“面子”撑到第三夜。子正前后,差馆接到一桩举报:上环“永顺杂货仓”——一间给外洋古玩店寄存货物的窄仓——门缝里漏出“像药房”的甜冷与像修木房的酸腥。看夜的伙计在门前点煤油灯,灯影一晃,门缝里轻轻亮过一线白——不是鬼,是夜光粉被光舔了一下。我们被叫去时,风正往海边退,煤气灯把巷口照成一只浅浅的碗。

仓门内侧有一根横闩,闩上挂着一只临时铅封,字模粗陋,不是海关章。赛迪用手杖把灯位挪斜半寸,令光沿门缝斜走;光到之处,粉即回光,像一串被人点过的星。我戴手套撬开闩,一股夹杂了氯仿+丁香鱼胶+盐霜、以及封蜡热腥的气扑面而来——这配方我们熟得像片头曲。屋角靠着一只酸枝木小衣柜,门隙涂得太“干净”,月牙形的抹痕在斜光下找到了我们。

我们没有立刻开。赛迪先摸门沿:“二次开槽,胶线新,刨痕短促。门背缠口……有线。”他回头朝我一指。我从袖里取出最细的外科蓝线针,在缠口里挑出极细的一缕——不是我们打的,是别人昨夜匆忙压回去的半扣;线身上还挂着两点位的白粉。他眼里那根细线亮了一瞬:“怕线的人又来过一次。”

开柜。第一缕气体仍然“有礼貌地”先到:丁香压着氯仿,随即是潮木。柜腔里有同样的白木内衬;中层被宽布束带缠了一圈,两指半,边界整齐。中段是一团“人形”,裹得熟练。灯光压低,我先闻后看,再伸手去那条束带的扣结——平结。我与赛迪交换一个极短的眼色:这就是他昨夜在我解剖室门口“改线结”的那只手。

布解开,尸体滑出半掌。我先看手:掌纹沟里嵌白粉,指尖有墨痕,虎口粗茧不重,中指近节却有薄茧——执笔者。袖口内衬缝处别着一枚小钥匙环,铜圈刻“港—二”。腰间挂一只小小的口哨,尾部打字“港务”。嘴鼻仍有氯仿的甜冷,鼻翼后暗藏一条窄窄棉纱,织目18×16。我看一眼脸,心口一跳——是阿喜,港务处夜班的阿喜,底簿那页“子时换班”的签名者。

罗连满“哎”的一声,随后咬住舌尖,把惊声咽了回去。他的笔尖在记录纸上狠狠扎了一下,纸破了一个小洞。赛迪在一旁只说四个字:“翻案开始。

我简要外检:颈无典型勒痕,齿痕浅,提示短时意识昏蒙;胸前无剧烈挣扎划痕;腰肢束带印在皮肤上留下浅白与轻度反应——不是死后作伪;指缝里除粉外,有极细夜光粉残粒,火上试之,磷白短闪;袖里藏着一片沾了墨的吸墨纸角,浅浅一团“8”的油光尚在。阿喜的怀表停在12:03,表盖掉了一齿,指针卡在“3”字位——3,我们那条号码的旧尾。

“他被人‘安静’了,然后把他塞进柜。”我说,“作业流畅,像复习。”

赛迪换角度去看柜背:二次开槽的木舌边缘被新刀抹过一圈,像有人想把“月牙胶线”那一点点旧痕剃净。门背封蜡边缘有火泡痕,松节油味淡淡飘着——同一配方,换了屋子。他把探针伸进门背缠口,轻轻挑出一丝蓝线——我前一夜在建年号新扎的半扣那种线。线身沾了极浅的。他不说话,把那丝线放到白纸上,轻敲怀表:“医生,写上‘蓝线在场’。”

罗秀国赶来时,脸色不是怒,是一种“被时间背叛”的难堪。他盯着尸体,又盯着柜,最后盯着我手上的吸墨纸角。我把“8”字的油晕在斜光下给他看,又用点出“新墨浅褐、旧痕深茶”的差别。他沉声道:“李建年锁在医院短留观,你们都知道。他干不了。”

这就是翻案。”赛迪把每个名词都放得很平,“‘过失致死’这顶旧帽子,今晚被柜里的阿喜自己摘了。”他顿了顿,“更要紧的是:‘C.S.’写过阿喜的底簿;今晚,阿喜被塞进‘C.S.’供应链的仓。

“仓是谁的?”我问看夜的伙计。

“写着‘永顺’,是外洋古玩的寄存。货牌上有个花押,像‘Stief’。”伙计吞了口唾沫,“平时晚上有人来摸一次灯位,说怕小偷。”

我们在地上看了一圈:门内淀粉水被鞋尖带成一线弧,我用碘酒一刷,暗紫的足弓、外八的外缘、两点位那一小段内扣如约而至。柜脚外缘有回潮后的盐霜薄线;角落里压着一枚玻璃纽扣,边口在两点位照例缺了一齿——十四号,来认了十三号。纽背蹭着极细的粉,与锅沿粉谱一致。

“写上‘两点位’。”赛迪轻声。罗连满把“二点位”三个字写得很大,像在窗上画了一个看不见的指针。

我们没有在现场多逗,先把尸体与柜分开,原位取样:月牙残胶(再一次),封蜡碎片(再一次),粉(再一次)。重复并非多余,重复是法庭最爱吃的食物——一碟一碟摆齐,谁也挑不出盐多了还是淡了。临出门,黄绮文赶到,眼睛里有不遮的火:“我可以把‘再一具家具藏尸’安在头版,但你们得给我一句翻案的句子,不带形容词。”

赛迪把“吸墨纸角”递给她看,又指了指柜背:“‘李建年在押期间,再有同法藏尸;现场再验氯仿、夜光粉、蜂蜡松节油、码头盐霜与二次开槽;死者为港务夜班阿喜,怀表停12:03。’”他顿了一下,“再加一行在里版:‘单号旧为3,今夜阿喜停在3。’”

她“嗯”了一声,把字按在笔记上:“那就翻案。”

罗秀国在门外挪了挪帽子,像要给自己找一个能站稳的阴影。他看着我们:“你们下一步?”

“把两只纽扣夜光粉送去谱,给‘斯蒂夫’一张一模一样的谱。”赛迪道,“把港务底簿十一点到子时那一小时的压痕到你桌上,让‘C.S.’这三个字母自己站起来。再去宗室那边问一次‘随从失踪’——他们今晚连‘闲言’都不提,反倒是证物都在替随从出声。”

他顿了顿,像在耳边轻数隐形的拍子:“还要去看‘钟点’——我昨夜救医生那一刻,挂钟11:47停;阿喜停在12:03。两次停表之间,十五六分钟,够从绛雪楼走到永顺仓,也够从斯蒂夫古玩后门绕到这个巷口。时间正在替我们画路。”

我们各自散去。夜风把煤气灯吹得像闭了半只眼,我把“阿喜” 、“二次开槽” 、“12:03”三行写在同一页。城市的“舆论”像酵母,越搅越涨;但证据更像面团里的筋——拉得住形。翻案不是把故事翻精彩,而是把旧的面子翻到背面,逼它承认自己也有背面。至于“又一具藏在柜子里的尸体”,它不是新闻爱用的惊叹号,而是我们不得不接下的句号——接下来,轮到“名字”从纸上掉下来,砸在地上响一声。

中篇|夜探码头

夜风把海面刮得像一只暗色的锡盘。我们按图回到东岸内侧栈道——那条只有内圈石灰暗环走过才会留记号的路。赛迪把怀表扣死在十二,像给自己定了个心跳;我把碘酒与纸包针线揣在怀里;罗连满拎着提灯,灯火压得很低,免得把夜色吓醒。

栈道木板新潮,钉帽在光里一明一暗。赛迪先沿栈缘蹲下,用伞尖轻点:窄轮的内圈新添了一道细纹,与我们上午比对的“海关内侧”栈道网格一致——有人今晚又走了同一段路。木板边缘有极细的白粉,指肚一捻,涩:滑石。他把灯位轻轻一挪,我在木板一道阴缝里见到短促的磷白回光——夜光粉。粉积在一个奇怪的弧形内,弧心正对不远处的一盏煤气灯。

“角度还是两点位。”赛迪像在背乘法表,“光从那里来,影投这儿。”

我们刚要把粉刮成样,栈道另一侧传来脚步与压低了的争吵。两名巡夜把一个人按在栈柱上,灯一照——罗连满。他额角有一线皮肉伤,衣袖上蹭着白粉,口袋里被人翻出了几样“好看的”东西:一只白手套、一块沾着“8”字新墨的吸墨纸角、一小卷外科蓝线

“现行!”巡夜大声,“警长的侄子夜间潜入‘永顺’仓,携带改号物料——人赃并获!”

罗连满的脸在灯下白得发青:“我接到匿名纸条,说底簿夜班有人要见我,地点在这根柱子后。”他把那张纸塞到我手里——纸质是海关公函的旧页,边有铅粉指印,字却是杂乱的英字母:“Come alone”;落款三个字母:C.S.

“先别演戏。”赛迪把那只白手套接来,反戴在手背上吹了一口气,粉从手套里冒出来,不从外面冒——粉在里,不在外。“这是往衣里塞的,不是他戴的。再看这卷蓝线——标签是我昨天从医生的柜里借的那一卷,剪口是她自己手剪的‘燕尾’,与差馆配发不同。”他把剪口凑到我面前,我心里一沉:我的抽屉锁昨日夜里被撬过一线。

我蹲下看罗连满袖口的粉。滑石里混了一丝香,非药房常用的无味粉,而是加香的护手粉——在绛雪楼、在牢门、在斯蒂夫店里我们都闻过。同样的粉还在他胸口近心处成团,像是从外塞入衣内时蹭上去的。吸墨纸角上的“8”字油晕还亮,我用碘酒在边缘点了一点,外环浅褐发光,而纸背无旧压痕——这块角是单独写“8”,不是从存根撕来的

“这不是抓现行,”赛迪很平,“是栽现行。”他把手轻轻按在罗连满肩上,“抬头。”

巡夜还要再言,罗秀国已从暗处走来,脸色像钉帽:沉,硬,反光少。他看完手套与纸角,只抛下四个字:“照程序验。”那四字像给自己留的窄桥。

我们沿栈道再搜。新痕迹一处处揭开——

  • 木桩侧面有一条极浅的玻璃划痕,弧度与玻璃纽扣的边吻合,划痕末端在两点位处有轻微“跳刀”,像纽扣在逃离时磕了一下;下方草缝里,果然躺着一枚玻璃纽扣,与我们拾到的“十三”“十四”成对——边口同样两点缺,背面抹了微量滑石。
  • 系缆桩的麻索上挂着一粒半干的胶珠,嗅之是鱼胶,微甜;滴水一融,水面立出几粒方晶,测为海盐——码头胶又一次在现场发声。
  • 钉帽阵列中有一处灰绿的细末,我刮下一点,火上试,短促磷白后即哑——夜光粉烧残。这意味着刚才有人在此试过光角
  • 木板缝里压着一截Bryant & May火柴梗,磷头偏小,与牢房走廊那截一致;火柴末端沾了油状透明物,气味为松节油,说明他身上仍带着昨天“清理后库”的那套配方。
  • 最妙的是,栈道边砖缝上有一道极细的淀粉水带——是赛迪昨夜在“建年号”门内玩过的那道“小把戏”。我用碘酒轻轻一刷,暗紫足弓即绽;足印有我们熟悉的外八,并在内侧两点位略有回勾。不是罗连满的脚

“你们看。”赛迪把巡夜两人的脚印也按同法刷了一遍——紫纹粗笨、步幅不同;连他们自己都讪讪松了手。

“谁给你纸条?”罗秀国问罗连满。

“一个戴白手套的人,远远伸手——先过来,人后到。灯下他把手抬得很低,不让我看指节。”罗连满咬住后槽牙,“我跟了三步,他就不见了。”

影先,人后。”赛迪把那行记在本子边,“他的习惯没改:先摆,再摆,最后摆。”

我们把罗连满“被塞”的证物一件件入袋,按“来源可疑”标注。随后去“永顺”仓门边照痕:门缝里仍亮着那条磷白的人脸轮廓,位置与我们昨夜见过的牢门一致。门背的封蜡边缘有抹平的痕,蜡皮下隐着一点蓝线纤维——我们打的那种线,不属于永顺仓。又是一支指向的箭:有人搬用了我们的章去做假章,恰恰暴露了手艺的“错位”。

绕到栈道尽头,赛迪用伞尖从木缝里挑出一条黑色细丝,我放在玻片上看,是墨线——画船位与光角的临时“划线”。墨的成分不是普通铁胆,而是苯胺类,与“斯蒂夫古玩”票据上的墨同厂。墨边缘有油晕,说明书写后被吸墨纸按过。

“这地方今晚写过一遍‘8’,按过一次‘吸墨’,”赛迪把几样东西排在木栏上,“粉、光、胶、盐、墨、火柴、松节油。全套。

“那我呢?”罗连满抬起头,眼睛里不是愤怒,是一丝快要熄灭的光。

“你去报案。”赛迪看着他,“写:‘本人在栈道收到匿名纸条,纸上三字母C.S.;随即被不明人以手套、蓝线、吸墨纸角栽物;袖口粉味带香,非差馆粉。’用你最快的字,把它钉在今晚的时间线上。”

罗秀国沉默很久,像在一条窄桥上背对风站稳。他终究点头,让开身位:“我押他回去照程序验——粉、墨、线、纸都验。你们把这边拍清谱清,我给你们半夜。”

我们快手快脚。夜光粉做光谱,与“斯蒂夫古玩”昨晚给李秀门上的粉一对;粉中微量锌白胶阿拉伯比例,几乎复制;墨水的苯胺紫外吸收峰与永顺账面一致;鱼胶里氯化物阳性;玻璃纽扣背粉与锅沿粉谱重合;足印外八+两点回勾成图。我把这一堆冷冰冰的曲线与数字抄在同一页上,像在谱一支不悦耳却真诚的歌。

“他今晚干了两件事,”赛迪收拢本子,“一是栽人,把案子往‘差馆内鬼’上推;二是续路,在我们盯住的栈道上再次摆齐他的材料,让自己的仍然在同一角度露出——玻璃划痕在两点位、纽扣缺在两点位、足印内扣在两点位、光角对准两点位。”

“为什么要重复?”我问。

“因为他以为重复=巩固。”赛迪把帽檐压低,“而在我们眼里,重复=签名。”

我们撤回坡上。风里带着一点潮早与木焦的混味。走到转角,黄绮文从暗处钻出来,把一行草字塞给我:“‘警长侄子夜探被控,差馆称照程序;栈道再现夜光与盐霜。’——我不写‘疑内鬼’,我写‘照程序’。”

“再加一行小字在里版,”赛迪替她押题,“‘粉在里,不在外;“8”无旧压痕。’看得懂的人自然懂。”

罗连满被带走时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对他点头——那不是安慰,是承诺:粉会说话墨会说话钉帽与盐霜也会说话。今晚码头给我们的新痕迹足够把他身上的污点倒回去,顺带把“C.S.”这三个字母再往墙上钉深一分。

走到尽头,海面像一页见过风暴的纸,仍有折痕。赛迪说:“明晚把换个角度,让他认错路。”我懂——我们要在他习惯的两点钟上动手,把他从影里拽到灯下。下一步,是去店里讨来一罐夜光粉,让谱在他橱窗里自己唱歌。

下篇|顶罪之书

清晨的差馆像一台蒸汽机,外壳冷,里面轰鸣。罗秀国把门掩到只剩一道缝,让风停在外头。屋内一张桌,一盏灯,罗连满坐在灯下,帽檐被摘去,眼眶陷着夜色。他把两只证物袋推过来,声音很低:“我杀了药房的小礼。我用三氯甲烷让他‘安静’,再推到大潭。”

桌面轻轻一响,是我指尖在瓷面上敲了一下。赛迪没看我,只看那两只袋子:一只装着棕色药瓶玻璃盖,另一只装吸墨纸角白手套与一缕蓝线

“从头。”赛迪温声,“动机、时间、路线、手法。一次说清。”

“他知道我在港务处替人改过一次尾号,”罗连满眼神落在地上,“说要。我急,回药房‘拿’了一瓶三氯甲烷,约他在湖边谈。十一点前后,我用棉纱捂住他,他晕了……我慌,推他下去。回头我把‘8’写在吸墨纸上,想……想把一切藏回柜子里。”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别人塞进他嘴里的手尾。

罗秀国闭了一下眼,像把什么钉子往心里按。那钉子却没按平。赛迪把那只白手套取出来,反戴在自己手背上,轻轻一吹,粉末从手套里冒出,不在外面起雾。他把手套翻回去:“粉在里,不在外。像昨夜栈道上那只被塞进你口袋的手套一样。”

罗连满怔了下,像没听懂。他匆忙补:“我拿的粉是药房的——”

“药房的滑石无香。”我接过话,把玻片上的粉轻轻刮入一滴水,近鼻有丁香尾味,“这只带香,是楼里牢门常见的那一类;不是你抽屉里的,也不是药房开票台边那罐。”

赛迪把吸墨纸角放到斜光下,油晕一道浅浅发亮。他用玻棒蘸一滴碘酒在“8”的外缘点了一点,外环瞬间转浅褐,纸背没有旧压痕浮出。“你这张角是单写‘8’,而不是从运单存根上撕下来的。”他把角递回去,“你若真改过号,压痕会在底层出现,不是。”

“我……”罗连满抓了抓头发,像在抓影子,“我不会写这些,可我做了。”他咬字硬得近乎倔强。

“听词。”赛迪看着他,语气仍旧是温的,“你说‘三氯甲烷’,说‘安静’——这两句是药房先生医生会说的话,不是你。你平时会说‘药’,会说‘不吵’。谁教你这两个词?”

他沉默。罗秀国开口,声线压得很直:“连满,说。”

纸条。”罗连满抬起头,眼白里有一圈红,“我收到一张纸条,叫我来独自认,说‘Come alone’——落款C.S.。我……我不想把事拖到你身上。”他看了他叔叔一眼,像一只被风逼到墙角的小兽,“我顶吧。”

这句“我顶吧”,把屋子里温度拉下一格。它是勇气,也是剧本。它让报馆轻松,也让真相沉底。

赛迪把话往“手”的方向拽回去:“你打什么?”

死结。”他答。

“阿喜腰间是平结。”我摊出现场照片,“你说你把小礼推下水前,也打了平结?”

“是。”他咬。

“你平时扎绷带的习惯呢?”赛迪点我,我把他当学警在医院帮急救时练的外科双套结的旧练习页拿出来——他写的是半扣—反扣—半扣,不是平结。习惯与口供对不上

赛迪又把玻璃纽扣(十三、十四号)摆在桌上,指着两点位的缺口:“昨夜我在建年号门口挑裂了一枚,今晚在永顺仓又捡到一枚备用,缺口都在两点。你身上今天有玻璃纽扣吗?”

“没有。”罗连满摊手。

“你的步态呢?”我把碘—淀粉显出来的足纹图递上去:罪手的外八、足弓、内侧两点位回勾。“你的脚不外八,下坡略内扣;这图不是你的脚。”

“连也不帮你。”赛迪把从牢门、绛雪楼、永顺仓抠下来的Balmain 夜光粉谱放在一起,“它们的锌白比例与胶阿拉伯的浓度与斯蒂夫古玩橱窗里的完全同一批。你从什么路子拿得到这罐粉?”

罗连满眼神抖了一下:“我没有。”

“那你把松节油从哪儿带到建年号后库?”我把蜂蜡+松节油的残片瓶放到他手边,“你在差馆值夜,没空去烧。”

他闭嘴。不是承认,是。撑到词和气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硬壳。

罗秀国终于开口,声音像铁轨:“按他说的记口供,按你们的记证据。两边都写。我不盖‘结案’的章。

“这才对。”赛迪平平地把口供按在证据旁,“口供是人写的,材料是事写的。人可以顶,事不会顶。”

我加了三行“不一致”在记录底下——

  1. 词汇不自然:“三氯甲烷”“安静”;
  2. 结型不合习惯:口供称“死结”,现场为“平结”;
  3. 物证错位:白手套粉在、吸墨纸“8”无旧压痕、足纹与步态不符、夜光粉谱非药房线
    旁批:“疑为顶罪;存在‘写剧本者’。”

黄绮文在门口看,全程没插嘴。出屋时她只递给我一条窄窄的小纸:“顶罪的人总爱用别人的词。” 我在纸角写回:“写词的人总忘了别人的手。”

我们把罗连满暂押。走廊尽头,赛迪停在窗下第三块砖旁,把帽子放下,像放一块砝码:“水太深,医生。内侧栈道、外洋古玩、宗室随员、港务底簿、差馆夜班,这些水面不同,却汇到一处。顶罪只是把石头丢进湖里,波纹终归会把投石的人的脚印送回岸上。”

“你要怎么拽他上岸?”我问。

他把怀表合上:“角度。他所有手艺——胶线的月牙、纽扣的缺口、光的投向、足纹的回勾——全栽在两点钟。明夜,换角度。把灯位、粉线、淀粉带统统调成‘不适合两点’的布置,让他不得不出错。再加一件:借来那罐夜光粉,在他店里当着面把谱对齐。谱一对齐,‘C.S.’自己就会发光。”

“宗室那边呢?”我问。

“照章再问一次失踪的‘崔福’。”赛迪冷静得像在念表,“让不写的名字变成不敢写的空白。黄姑娘会处理‘空’——她比我们更懂报纸的水线。”

傍晚前,我们把底簿做了新的压痕拓影,把“C.S.”那一笔的腕偏与阿喜的停表“12:03”写到同一页。赛迪在页角画了一个很小的表盘,把11:47(医院停钟)与12:03(阿喜停表)连成一条细线,在线上写:“十五六分钟:灯位—路口—仓门。” 然后他抬头,眼里那根细线又亮了一瞬:“顶罪会让时间看起来通顺;真凶会让时间听起来走调。我们要让他自己唱给我们听。”

夜风起,码头那边的光像一串被手掐过的珠子,一粒一粒又亮回来。我把最后一行写在记录的底页:“口供仍在,证据未服;水深,勿急;角度换光,待其出错。” 下一步,是把剧本从他的手里夺下来,让材料自己念台词。

第八章

上篇|风向与面子

午后阴云把半山压得低,窗外榕叶像一群合谋的耳语。特罗德·赛迪把帽子照例搁在第三块砖上,怀表放在边上,让秒针像一条小鱼在玻璃下游。爱丽丝·凯伦翻检昨夜的记录,指腹还留着一点松节油的影子。

“贵客到了。”罗连满敲门,声音刻意平。

门外两人并肩而入:爱新觉罗·载逵着一身轻衫,袖口一串老玉滚到掌心;克劳德·史蒂夫仍旧那副“把危险包成糖果”的笑,白手套干净,掌心微粉。跟在后头的是福庆,像被好手打磨过的金属件,安静,锋利。

“叨扰。”载逵先行半步,语调温吞,“近日风波,烦及差馆与诸位。香港既归大英帝国一统,法度森严,然案牍如潮,死人如麻。此事——”他抬眼,轻轻吐出四字,“大事化小。”

史蒂夫接上,像替朋友把话的棱角磨顺:“小事化无,更近仁术。先生,Keep your nose out——鼻子劳累,城市也得歇歇。”

赛迪把怀表地合上,像给这句外文包了层壳:“帝国管的是疆域,不管指纹面子爱按人,证据只按事实。你们来,是谈面子,还是谈证据?”

史蒂夫笑得更薄:“谈秩序。你看——药房伙计自取、港务夜班误事、商号失火……人太多,线太细。让它过去,城里会更安静。”

安静这个词,昨夜差点把我弄死。”爱丽丝把记录夹合上,拇指一按,纸脊发出干脆一响,“用三氯甲烷把人‘安静’,再用把事‘安静’,最后再用报纸把城‘安静’。你们的秩序,是把声音塞进木头里。”

福庆把笑收一分,换上礼貌:“凯伦医生言重。我们敬你的医术,敬赛先生的聪明。只是‘聪明’若过火,风向难免逆。”

“风向不等人。”史蒂夫把那句旧话又拿出来,像从袖里抖下一张写好的提示条。

风向不等人,角度也不。”赛迪忽地把桌上的煤气灯向右调了两指,灯影斜落,直打在两点钟位。史蒂夫下意识把袖口玻璃纽扣往里按了一下,纽边“咔”地轻响,两点的缺口在光里像一颗没藏住的牙。福庆的白手套则轻轻把掌心合拢,掌中在光里蒙起一层雾。

载逵眉梢微挑,但不显惊:“灯光易移,风向亦如是。我们两家愿出一笔钱,捐与赈济会,作为‘改良停尸房’之用;文书上,诸位的名字都在,皆大欢喜。”

爱丽丝轻笑:“蜂蜡+松节油的配方,也愿意一并捐?还是把Balmain 夜光粉那罐也捐给我们?”她把一只小玻璃瓶推到桌面——里头是今早从灰底挑出的夜光粉烧残,“这玩意儿最会‘兴风作浪’。”

史蒂夫的笑缩成了一条线:“医生幽默感很好。”

“我更爱谱。”赛迪把三张对照纸一字排开:
夜光粉光谱锌白/胶阿拉伯比例与斯蒂夫古玩橱窗样一致);
苯胺墨吸收曲线(与永顺仓账面同峰);
足印淀粉—碘显色外八足弓两点回勾)。
他用指节依次轻敲,“你们谈秩序,我谈规律。秩序可以迁就,规律不会。两点位是你的手,白粉在里是你的手套,‘8’无旧压痕是你的吸墨纸,蜂蜡+松节油是你的火。帝国可以替你关门,材料会替你开窗。”

载逵的老玉在指间停住:“先生何苦与时间作对?宗室不存此仇;你存此心,反伤前程。”

“我不与时间作对。”赛迪把帽沿压低一点,“我让时间作证。昨夜11:47医院停钟,12:03阿喜表停。十五六分钟,摆好,安静,合上。你的‘C.S.’纸条在前,我的蓝线在后。*顶罪*剧本痕迹正字。”

福庆把目光落在那行小小的“11:47—12:03”上,像看一条窄桥:“桥太窄。”

桥不是给车看的,是给人走的。”爱丽丝淡淡替他接上昨天的话,“能过去的,就是真话。”

短暂沉默里,只听见怀表的齿轮轻轻咬合。窗外榕叶被风掀开一指宽的缝,又慢慢合上。史蒂夫突然换了调门,近乎温柔:“赛先生,你我都懂:殖民地讲究的是可治理,不是全都治理。你把线扯这么细,最后断在你手上。何苦?”

赛迪笑了一下,眼里无笑:“因为‘可治理’若当‘可遮蔽’用,*人*就会被塞进里。是家具,不是法条。”

载逵把话收拢,像盖上一盅汤的盖子:“诸位慎之。此后若仍执意,风向难测。明日宗室船启,那只走远的柜亦将启行。愿不再相扰。”话尽,起身。福庆跟着起,白手套在灯下略一摊,又合上。

史蒂夫慢半步,临出门把卡片轻轻顶在桌角,仍旧那句:“Wind veers.”他顿了顿,又补一句,“And faces save lives.(面子能救命。)”

证据能救命。”爱丽丝把卡片推回他掌心,“面子只会先救地位。”

门合上,屋里一瞬更静。罗连满绷着的肩膀慢慢落下:“他们……这是还是威胁?”

两种味道都有,”爱丽丝把窗半开,让风把丁香残气吹薄,“像氯仿里滴了太多油:,但。”

赛迪把怀表放回口袋,转过身去把灯火退回正中:“他们送来两样东西——风向。我们回两样东西——时间。”他把小本翻到新页,“下午去斯蒂夫古玩‘借粉’;晚上把灯位淀粉带再布一次——把他的两点钟全数拨偏有人一旦失了角度,手会自己露出来。”

“载逵那边?”罗连满低声。

“照章再问崔福。”赛迪眼神沉了半分,“不写的名字,要在文书上留下空白。黄绮文会把印得比字更黑。”

他拾起桌上的玻璃纽扣,轻轻搁在第三块砖旁,像把一枚小小的星放回天空:“风向的事,让风去忙;两点钟的事,我们来管。”榕叶外,有一只鸟忽然掠过,影子从窗台上跳了一下,恰好停在两点位。秒针赶上来,轻轻跨过它。

中篇|辞章

天色还没完全亮,差馆的院子像一口刚放过气的壶。门房说罗秀国一早“去海边散步”,桌上留了一封信、一顶旧警帽和一枚磨得发亮的怀表链扣。帽沿朝外,像随时要被人拿走;链扣压着信封,压得很稳。

赛迪不动帽,只把信封转了个角度。封口处没有蜡,却有一道极浅的蓝痕——外科蓝线被贴在纸缝里,像我们给证物做的“章”。他轻轻一挑,蓝线应声而起,露出折口里的两粒铅粉:海关批条惯用的那种黑铅。这封信,是给我们看的,也是给海风看的。

信纸不厚,字却压得很实。前两行是正经文书体,越往下越像说话。

赛先生、凯伦医生,并诸同僚:

我做警务二十年,靠的是两件小东西:程序时间。程序不是门槛,是桥;时间不是帮凶,是证人。

这十日,程序被当面子用,时间被当挡箭用。我若再留,是替风向站台;我若走,或能保下一纸清白,不让这案子被盖在我的章下。

今把手上之印交回,印不再落在‘意外’上。差馆有其职责,罗某亦有其羞惭。

有三事托付:
其一,底簿昨夜之拓,我已叫阿荣暗中誊一份,锁在会客室墙板后第三块木缝里(钉帽偏斜处)。上有‘C.S.’腕偏的硬痕,可作正字。
其二,宗室那只走远的柜,海关铅封两次合拢,倒刺痕可证;若有后续,麻烦你们把那行“路经内侧栈道”的注记跟到底。
其三,连满之事,证物里粉在里‘8’无旧压痕步态不合,你们已知。我不求你们替他洗白,只求让材料自己说话。

我无力与帝国争理,只能与自己争气。此去澳门暂避,待风停。

罗秀国 拜

信的末尾不是签名,而是一枚被轻轻按上的小指腹印,印上有一圈细粉——滑石,却无香。他把自己的粉与“白手套”的粉分开到最后一刻。

赛迪把信折回,指节在“程序不是门槛,是桥”那行上停了一拍:“这字,是他最后留给我们的工具。”他把椅背拉开,俯身去找“墙板第三块木缝”。果然,钉帽偏了一线。起钉,板后藏着一卷薄薄的纸:底簿拓印,在斜光下,C.S.*三个字母的压痕像浮上来的骨纹;旁边还压着两样小物——一段*蓝线半扣(我们常用的结法)和一片玻璃纽扣碎,缺口仍旧在两点钟

“他不是空手走。”爱丽丝看着那半扣,声音很平,“他把我们的方法也带在身上——蓝线、拓印、两点位。意思是:‘照样做下去。’

门房追上来,告诉我们:“警长丢下了警章,还留下三把钥匙。”钥匙包里有一张便条,字更像口语:

一、证物房钥匙——给凯伦医生用,先验再报。
二、值班簿柜钥匙——给赛先生用,先拓再抄。
三、旧账档钥匙——给连满用,等他回差馆那天,自己开,自己看。

——“照程序”。

罗连满接钥匙时手在抖。他把第三把塞进衣兜,像塞进一块烫石头:“他知道我会回来的。”这句不像疑问,更像自我催促。

我们去了码头。清晨的雾把水线抹平,只有桅杆尖与旗角还记着方向。远处一只小客轮往澳门的方向吐着黑烟。甲板上,一个背影把帽檐压低,手在栏杆上轻敲——那是罗秀国的习惯,敲节拍而不是告别。他没有回头,只在船将出缆时抬了一下手臂,像做了一个无声的敬礼

“他走得对。”赛迪把怀表掀开又合上,“把从棋盘上拿开,才会显形。现在,挡在我们跟‘手’之间的,只剩下手套了。”

爱丽丝把信重新展开,拿在晨光里看。墨在光下发出一点温润的光泽,像把一段话抚平。她用指尖在“意外”二字上轻轻一点:“他拒绝的,是这两个字。我们要接住的,是这行字上面的那句:‘材料自己说话。’

赛迪把底簿拓印铺在证物袋旁,顺手把那片玻璃纽扣碎摆到拓影的“C.S.”边上,让两样小东西面朝同一方向:两点钟。他低声道:“罗警长把面子退了,把时间程序留下。这就是署长的辞章。

风顺着水道吹来,带着盐和煤烟,很淡。我们把信、拓印、蓝线半扣与纽扣碎一一封袋;把“罗秀国已去”的事实,像往常一样写成三行无形容词的句子:

  • 署长投书去职,印章已缴,三钥交代。
  • 底簿拓印在墙板第三缝,‘C.S.’腕偏可证;附蓝线半扣、两点纽缺。
  • 去向:澳门,暂避风头,未改口供之立场。

写完,赛迪把帽子又放回第三块砖上,像把一颗钉子钉回我们自己的屋檐:“人退,方法前进。下午‘借粉’,晚上改灯位。让两点钟失灵。

那只去澳门的船已成一粒远处的黑点,海上剩下的是规律与耐心。我们谁也没说“珍重”这两个字——这城里已经有太多空话。我们只把罗警长那句“照程序”留在舌根上,像一枚小而硬的齿:咬住它,不让风把话吹散。

下篇|判绞

港督府的窗帘厚得像冬天的海。午后两点,信使从那扇厚帘后出来,手里夹着一纸“移交令”:总巡捕亨利·哈考特接手“家具藏尸串案”,理由四个字——维持秩序。他到差馆只说了一句:“案件太多,城市要睡。

傍晚,特别法庭匆匆搭起。英籍推事坐在高台,左右两盏煤气灯把木槌照得像两只抛光的牙。被押上来的,是罗连满。帽檐被取,眼圈把昨夜的风印在他的脸上。案卷上的“证物”,清清楚楚排一行:白手套一只、吸墨纸角一枚(“8”字油晕尚在)、外科蓝线一截、棕瓶与玻璃盖之复印图。口供在最上,黑墨压得比别的字都深。

“你认吗?”哈考特的声线像铁尺。

“……我认。”罗连满的回答像被水泡过的纸,剧本仍在他嘴里。

我把手举起,申请以验尸与理化为证言。赛迪站在我旁边,帽子照例扣在第三块砖上,眼神平静得近乎冷。他只说:“材料先说话。

我的三点——我们十来夜攒出的那三点——刚念到第二句,就被法庭的木槌地敲断:

“一、与本案无关。”(当我提到夜光粉谱斯蒂夫古玩橱窗一致);

    “二、纯属臆测。”(当我提到**‘8’无旧压痕**、**临改**);
    “三、技术性细节过多,不宜在公堂。”(当我出示**粉在里、不在外**、**足印外八且两点回勾**的显色图。)

哈考特朝书记官使了个眼色:“口供与人赃并获已足成案。”随后看我,“医生,化学在殖民地只用来消毒,不用来辩护。”

赛迪不抬嗓,只把一叠纸稳稳放上去:11:4712:03两次停表底簿拓印上“C.S.”的腕偏、两点钟反复出现的缺口与划痕。他一句形容词也没用,只念句子。哈考特却把木槌轻轻一放:“你在指某个外籍商人?”他笑了一下,“名誉与秩序同样重要。”

秩序不是把人塞进柜里。”赛迪淡淡。

“那是你们的哲学。”哈考特挥手,“法庭讲成案。”

推事用极短的时间把句号落下: “罗连满,谋杀‘药房小礼’、杀港务阿喜,证据明白。判处——绞刑。”

木槌再次落下,声音平、脆、干净,像把一枚钉子轻巧地按进木头。黄绮文在后排把铅字卡住,指尖发白,她能印的只有四个字:“依法判绞。”*其余她想印的都被剪去:*“粉在里、不在外”、“‘8’无旧压痕”、“两点回勾”——它们在版心只剩空白。

庭散如潮。走廊风冷,像刚擦过药水。罗连满回头看我们一眼,那眼里没有求,只剩下一句从牙缝里滚出来的话:“照程序。”他记得他叔叔的那封信,也记得我们桌上的蓝线与拓印。我们却只来得及把这句贴回心里,像临时补上的门闩。

院外,哈考特站在台阶上对记者说话:“殖民地需要睡眠。谢谢差馆配合。”话尾一甩,像把一张网抛回海上。他的随从从怀里掏出一只崭新的白手套,替他抹了抹袖口的灰——粉在外,不是在里,干净得近乎挑衅。

赛迪把帽子拾回第三块砖,才开口:“我们输了‘场面’,没输‘材料’。”他把怀表“啪”地合上,“还在,等人过。”

“可是……”我想起绞刑台、想起被剪掉的字,喉咙像还塞着昨夜那团棉纱,“在20世纪初中国的地界,如今是英国的香港公正像被拖过甲板,膝盖全破。”

正义在这城里学走路,难免跛。”赛迪看了一眼远处港督府的屋脊,“我们给它拐杖蓝线章、拓印、谱、时间。*这几样,哪怕被赶出法庭,也会在*下一个房间里继续说话。”

那一夜,风把中环教堂的钟声吹得短促、破碎。我们回到医院,屋里仍有一线松节油的余味,像案子在空气里自己重复了一遍。桌上摊着未盖走的证物:玻璃纽扣十三、十四,边口两点的缺口互相照镜子;夜光粉的谱线上那两个峰像两根细针;底簿拓印里“C.S.”的笔画从纸背浮出,像藏不住的骨。

“他要面子,给他。”赛迪把煤气灯向左拨了半寸,把两点钟永远爱去的角落照空,“明夜换布置:灯位拨偏,淀粉带挪位,号码复写,让他走神经。他若再出手,就会在不合他手的角度露馅。”

“罗连满呢?”我问。

照程序。”他把罗秀国留下的那把“旧账档钥匙”推到我掌心,“把‘顶罪之书’一页页拆开。每一条‘不一致’,都替他延一口气绞刑不是钟声,它也会被时间打断。”

窗外,海面翻一层薄白。斯蒂夫古玩的橱窗在街角露了一角,白日也亮着一盏小投光,光束仍旧偏向两点,像一只不肯改口的指针。福庆从对面的檐下过,白手套合得很紧,掌心的粉不见、袖口却有一道极浅的白痕载逵的手车在更远处转弯,他没有回头,玉串仍在他指间打节拍。

香港要睡。”哈考特在台阶上的话像潮湿的毯子,覆在城上。可毯子底下仍有三样不会睡的东西:盐霜在轮缘里返花,胶线在木舌上回甜,时间在两块表盘上互相招手。它们在黑里不吵,只

我把今日最后三行写在记录簿页脚,像在一盘冷菜上点三颗胡椒:“口供压倒材料——暂; 判绞落成——速;两点位未改——恒。”

公正不易。”我合上本子,轻声说。赛迪点头:“不易,所以才。”他把帽子稳稳放回第三块砖——那块比别的砖“更诚实”的砖。秒针在玻璃下又游了一圈,跨过两点,向下一刻走去。

第九章

上篇|谜与案

夜像褪色的墨,沿着窗台第三块砖流下。罗连满死后,城里只剩下两种声音:一种是报馆的“依法判绞”,另一种是我们案桌上的“材料仍在”。特罗德·赛迪把帽子按回那块砖的老位置,展开一张新纸,把已知的每一枚钉子再钉一遍:

  • 二次开槽:柜内木舌边的急促刨纹与鱼胶+海盐结晶,明确指向码头临时改装
  • 封蜡配方蜂蜡+松节油,微樟脑;在三处现场一致。
  • 安静后入柜:口鼻纱氯仿+丁香油,非醉死非自尽。
  • 纸比口供老实:运单尾号临改,“8”无旧压痕、碘后色差;事后调账无疑。
  • 两次停表:医院11:47,阿喜12:03,刚好勾出一条十五六分钟的“灯—路—柜”曲线。
  • 两点位的签名:玻璃纽扣缺口、玻璃划痕跳刀、光角投向都固执指向两点钟
  • 通行特权:轮印与石灰暗环证明箱柜走过海关内侧栈道;铅封带二次合拢倒刺

赛迪把这些钉子串成一根铁线,然后把铁线往上一顶:铁线的末端,正戳在港督府的檐角

凭什么敢顶?不是一个“传闻”,而是三样“只会出自那栋房子”的小物:

  1. 批条铅粉:值夜簿里那张“临时放行”的纸被撕走,但在夹层里我们刮下两粒黑铅粉,光谱与港督府公函所用压印器一致。
  2. 水线纸:在永顺仓门背缝里捞出的一角白纸,水印隐着王冠与“Strand House”字样——港督府后街的常备公文纸。
  3. 钮面徽记:码头栈柱的玻璃划痕末端,嵌有极浅的金粉;在光下比对,正与港督府侍卫的肩章金漆配方相合。

路在他那边,纸在他手里,光从他窗里出来。”赛迪把怀表合上,像给推理落了一个无形的章。


我们决定把最后一颗钉子也钉进木里:听见人说话。子夜后,东岸内侧栈道风弱,灯低。赛迪照例把灯位拨偏半指,让影在对面板墙上拉长。两名穿便衣的港督府侍卫靠着系缆桩说话,以为夜色会替他们看门。

“银子到了没?”

   “**港口白银**先放**盐仓**,明天上山。账面走**赈济会捐银**,懂?”
  “今儿那口小柜?”
 “**北地古董**。先过**内侧**,再贴**宫里来的封蜡**。单号拿到**山上**改。**大人**要快;城里要**睡**。”

“银”、“北地古董”、“内侧”、“山上”,四个词像四枚暗钉,把私吞港银与内地古董走私钉在同一张板上。赛迪没插话,只将那条话尾轻轻记在小本上,像收起一条会咬人的线头。

我们沿声源后撤,在栈板缝里取了两样补针:一粒带盐花的小银屑(与港库银锭杂质比例吻合),一撮封蜡碎(仍是蜂蜡+松节油的配方)。材料把“耳闻”转成“可写”。

第二天,赛迪照程序申请三件事: 一、调阅港库出入银底簿;二、查验山上官邸昨夜灯油与封蜡存耗;三、传唤两名侍卫到场对质。

回文来得比风还快:总巡捕哈考特以四字挡回——“维持秩序”。随后一纸“结案令”盖了三枚戳:“证据既明、判词已落、不得再扰”。末行小字像刀锋:“任何进一步侦办,均属妨害殖民地安宁。”

赛迪看完,把纸轻轻平在桌上,语气像在复述化学反应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秩序替罪,面子作法。”黄绮文带着还没上版的校样闯进来,眼里有火也有水:“我能印的只有四个字——‘依法结案’。我不能印的,是你们这页。”

“那就把空白印出来。”赛迪说,“比谎话诚实。”

章面落下,我们的笔并不算“停”,只是被迫换格。赛迪把最后的推理写成四行,以便某一天能从文学转回法学

  1. 路线内侧栈道—盐仓—山上官邸;
  2. 货种港银北地古董
  3. 手法二次开槽封蜡临改尾号夜光粉造影
  4. 盖章港督府纸侍卫配方把“耳闻”钉成“物证”。

纸页最后,赛迪只写了两个字:“到此。”不是承认败,是把责任写在历史页脚。我们知道门后是谁,只是这座城不准我们推门

那天傍晚,他把帽子按回第三块砖,像按住一口将要溢出的风:“人退一步,材料向前一步。”我把“11:47—12:03”那条细线再描深一点,让它像一座还未完工的桥,留给后来者去接。门外钟声被风剪短,结案两个字压在城上方,像一块太厚的毯子;毯子底下,盐霜还在返花,胶线还在回甜,时间还在作证。

中篇|离岸

夜像褪色的墨,把窗台第三块砖涂得更暗。解剖室里,酒精灯的火苗只剩米粒大小,像一只不肯睡的眼。特罗德·赛迪把帽子按回老位置,沉默了很久,才把一句话放在桌面上:

“我尽力了,还是没能把人从绞绳底下拖回来。”

他的指腹在怀表上轻轻一划,秒针越过十二,两点位那一格忽然显得多余。我们把证物一件件收好:玻璃纽扣(两点缺口)夜光粉烧残底簿‘C.S.’腕偏拓印蜂蜡+松节油碎屑、一束细到近乎看不见的蓝线。每样东西上,都有这座城不愿承认的句子。

这里不听材料,只听面子。”他轻声道,“那就换个地方,让材料先活下来。”

他没有看我,像在和窗外的风商量:“跟我走吧——去美洲。

我没有问“为什么是那边”。我们都知道答案:换角度。把他们习惯的两点钟拨成我们能用的刻度,把“口供压倒证据”换成“证据让口供发言”。

收拾只带能在海上活下来的东西:止血钳、缝针、樟脑、一只不再装氯仿的棕瓶;谱、拓印、纽扣、蓝线各自封在硬纸套里。赛迪把那半截蓝线半扣塞进怀表夹层,合表声清脆,像替一个未竟的段落盖了临时章。

门响。黄绮文抱着两包报样进来,一包能上版,一包“不被允许”。她把第二包压到我手心:“带走。*哪怕只让一张小报印一行字,也算给证据打一口气。”她没说珍重,只在铅字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圆点,把墨点落在*两点位

李秀没有来,托阿青送了一个小匣,里面是旧簪与赈济会IV号的残票,背面两行字:“莫为我们替人顶罪。若要走,走得干净。”

出门前,赛迪把屋里布置一件件抹平:门里的淀粉带擦净,灯火拨回正中。第三块砖上只留一枚指痕,像给后来者的记号。他忽然停住,回头对我点了点头——不是征求,是邀约

维港风咸,煤气灯在雾里打喷嚏。斯蒂夫古玩的橱窗照例亮着一盏偏向两点的小投光;白手套的影穿过檐下,没有停。我们也没有多看。面子风向在他们那里,时间在我们手里——各自带走各自的东西。

临登船,差馆门房追来,把一个薄包塞给赛迪:罗秀国自澳门寄回的短条——

*“程序不是门槛,是桥。*若有日桥能连回此岸,请替我把‘**意外**’两字从案卷里抠掉。”
——后附一枚*无香滑石*指印。

赛迪把纸折三折,收入内袋:“桥先往海上搭,再往岸上搭。

汽笛长鸣,甲板微颤。我们把航线写在小本上:香港—横滨—檀香山—旧金山。每一站旁各写一行:

  • 证据在此(我们带走的);
  • 证人在那里(也许会被听见);
  • 程序在路上(我们能带去的)。

海风把城市推远。那顶帽子的影子仍留在第三块砖上,像一只没熄的火点。赛迪忽然开口:“我愧疚,不是因为输给他们,而是因为让你在这城里多呛了一口药味。

别把时间只用来后悔,”我答,“把它用来作证。

他笑了,罕见而短:“好。让时间继续作证,让材料先活,真相慢慢跟上。”

夜色把海切成三段,像三句尚未写完的句子。我们没有带走锣,只带走纸、线、谱、时间。身后那座英国的香港/中国的地界,把“公正”压成两页重叠的纸——上页干净,下页见血。我们不替它评判,只给它留下一条能呼吸的注脚

船头破雾而出。赛迪用手杖在栏杆上敲了两下,给自己订了新拍子:不再是两点钟,而是新的整点。他把怀表合上,对我说:

走吧。等那边的钟愿意听材料说话,我们再让这边的钟学会。

下篇|海那边的信

旧金山的雾像一匹慢吞吞的灰毯,从海上掀起又落下。我们在码头边的一家小旅馆落脚,窗台的第三块砖并不比香港那一块更诚实,但我还是把赛迪的帽子按到同样的角度,像给记忆找准参照。第三个早晨,前台替我们收来一封“邮政留存”的信:外封两道邮戳——HONG KONG/LONDON TRANSIT,再一枚SAN FRANCISCO。纸质极好,水线隐着一只王冠。封口不是蜡,是一条窄窄的蓝带——像有人故意借我们的“章”来模仿我们的整洁。

赛迪没有立刻开。他先把信在光下转了个圈:纸边喷了薰衣草的淡香,另有一丝煤油与墨的尾气——苯胺紫常见的味道。我们都懂,这封信会把一段未说出口的句子,代我们读出来。

赛先生、凯伦医生:
Wind veers. Faces save lives.
你们心爱的小钟停在11:4712:03之间,桥很窄,还敢上去。动人。
“两点钟”的角度,靠的是习惯,不是天意
——A.H.

A.H.,不是C.S.。签名像一只蜥蜴匆匆留下的尾巴,却把身子的影子投得极长。另一张夹在里头,是一封更长的、专门写给赛迪的信,字迹轻狂、锋利,像在纸上打着哈欠讥笑人。

你们追的是手艺,我掌的是秩序

    **史蒂夫**提供**粉与墨**,让影子按时出现;
    **载逵**提供**柜与路**,让货物按时远行;
 我提供**睡眠**,让这座城按时**安静**。
 **正义**不是追溯,它是表演。
 殖民地**需要睡眠**,帝国**需要面子**。
 你们的**蓝线**很美,可惜只配做书签。

——A. Harcourt

赛迪把纸平放,没让我去碰。Harcourt——那位总巡捕的亲族。信里没有直白的“承认”,却写满只有在场者才知的小词:两处停表、两点位粉在里‘8’无旧压痕。更隐蔽的是几句“账外行话”:“每只成对柜,海关注记一次;每个注记,账面多一个人情。”那是给我们听的,也是给我们认怂的。

“他把谁干了讲得含糊,把怎么干的讲得清楚。”赛迪很轻,“这正是安全的自白。”

我们把信翻过来,纸背有极浅的印:Strand House的压花——港督府后街常用文具;一角里有一道像玻璃纽扣轻轻磕过的缺口,仍在两点位。赛迪把那一角剪下,放到我们从香港带出的十三号、十四号纽扣旁,一排三个两点钟在旅馆的弱光里排成一条傲慢的签名线

“他在告诉我们:内外合谋,分工明确,帝国的面子=我们的‘秩序’。”我说,“C.S.是手,载逵是路,A.H.是盖章的人。”

“也是演员招募官。”赛迪把信叠回,“他给‘公正’装上制服与英语,让人愿意被它打败。”

夜里我们把信逐句拆解,像在做一台不必要的手术:
— “Wind veers”对应哈考特庭上的四字“维持秩序”;
— “Faces save lives”对应宗室认柜媒体的版面
粉与墨Balmain夜光粉苯胺墨
柜与路二次开槽内侧栈道
睡眠口供压倒材料
没有一句自招罪名,却每一笔都在对号入座。这封信比口供恶毒:它不求被采信,只求被无力地读过。

第二天,我去了唐人街一家小报社。编辑是个从广东来的人,说话带海风,眼神硬。我把来信与我们的谱、拓印、纽扣分三包放他桌上:“我们不要头版,只要一个能活下去的角落。”他沉默半晌,只说:“活的角落,最容易被撕掉。”末了仍收下,收得像替我们守了一把钥匙。

回旅馆的路上,海边传来汽笛。赛迪站在栏杆边,用手杖在铁上敲了两下:“证据没有护照,但它有耐心。我们不在乎它什么时候被听见,只在乎它不会死。”他停顿,“罗连满已经付过一次账。至少,让材料替他继续呼吸。”

那一晚我们把案卷改装——不是为了“结”,是为了。我们把四个版本写成四张短而硬的“机理纸”,与“*五件推不倒的事*”订在一起,开头只留一句话:
*“谁都可能是凶手,惟有这些规律不可背叛。”*
最后一页空着,标题叫“时间留白”。赛迪说,“等哪一天,有人愿意把‘面子’拆下来晒太阳,这页就会自己生字。”

临睡前,我又把那封“A.H.”的信看了一遍。字里行间偶然露出一种贵族式玩笑

“你们的两点钟太可爱了,我已经在伦敦的钟上也做了个记号。”
像在说:“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法庭;我把角度刻到哪儿,哪儿就叫秩序。”

我把信放回封里,封口改用我们自己的蓝线半扣扎上。那一刻忽然明白:我们知道真凶,却只能把真相写成方法——这就是悬案的伦理。

清晨,雾退了一层。邮差敲门,送来黄绮文的海上函电:“我把‘不被允许’的那包寄往新加坡与横滨的副刊。版面总有缝。你们别急。”*落款画了一只小小的版辊,辊心的位置,恰是*两点钟。我把电报递给赛迪,他难得笑出声:“你看,风向也有读者。

我们没有回信给A.H.。只在纸脚写了两行不寄出的回信

‘面子’也会老,
但‘两点钟’会被改成箭头。

香港在海的那边,英国的香港中国的地界,挤在同一枚邮戳里。20世纪初的天空下,公正像被扯成两半:表面赢得脸面,底下走私牟利与毁尸灭迹。历史喜欢这种双层盘法,帝国得分,殖民地睡眠。我们手里的答案知道,但能写出来的只剩如何

于是,这案在账上悬,在人心悬: 我们知道——凶手是港督的亲戚,与C.S.和载逵合谋;我们也承认——当时的香港没有能够承载它的法庭

赛迪把帽子从第三块砖上拿起,轻轻拍拍灰:“走吧。等哪天面子不再等于法律,我们把这封信公开给钟表看。”他把信与谱、纽扣、拓印一并装入油布筒,扣好。

雾又上来了一层。我们把灯拨回正中,让两点位的一角彻底落暗。在暗里,规律还在呼吸;在海上,时间继续作证。此案成悬,不是因为没有真相,而是因为真相还没有国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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